这场小小的风波平息以后,我开始静下心来认真梳理这段时间的遭遇。
我想,这怪物显然是有形象的。不止有形象,甚至有叫声,还会攻击人。这样一来,它在我心里就变得非常具体了。
我一面查资料,一面在一些废弃的药单子背面写写画画。我发现随着我画笔下这家伙的形象越来越具体,我心里的恐惧也就越来越少。我始终都坚持着那个观点,即世间令人恐惧的,往往都是恐惧本身,而一旦恐惧由抽象变为具体,那么这种恐惧便会立即转化为好奇,不止不会将人推开,反而会无限制的将人吸近。
或许这是一种比较东方的思维吧。但正是怀着这种恐惧之后的莫大好奇,我的推测也越来越完整。
我大致已经可以肯定,这应该就是一种活动在荒山野岭里的怪物。它们像秃鹫一样吞食腐烂的血肉,因此身上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股腐烂的臭味;同时它的长相轮廓隐约像人,而唯独脑袋出奇之大。最重要的是,它们拥有一种奇异的致幻能力——终究我还是不离不弃的坚守着这一被耗子鄙视过无数次的幻象理论,尽管这理论本身也被我自己时不时的鄙视一下——这种能力可以使人以幻觉的形式,将心底的恐惧具象在自己面前,从而让人以为自己是中了邪。
那么,它又是如何使人致幻的呢?这个并不难解释。之前我已经想到过曼陀罗花这种可以使人产生幻觉的植物。事实上,自然界中可以致幻的植物不胜枚数。那么动物呢?
目前我们可以确定的,至少有种生活在地中海,名叫“叉牙鲷”的鱼类,以及南美许多毒蜘蛛,都是具有这一本领的。比如以“叉牙鲷”为例,这种鱼又被称为致幻鱼,顾名思义,它有致幻的本领。据说食用其血肉的人类,会在此后连续数ri中产生许多稀奇古怪的幻觉,乃至噩梦连连。
虽然我们目前碰到的这只(或者说这几只怪物),我们并没有直接食用到它的血肉,但不能排除它使用了其他的方式,在它身子周围排放出某种可以使人致幻的有毒物质。恰如雄麝可以排放麝香,而臭鼬可以排放难闻气体,这都是同一个道理。
这种致幻能力,或许也正是它进行自我保护,以及捕获猎物的一种本领。恰因它这种奇异的自我防御方式,千百年来无人能够捕捉到其中任何一只,甚至无人能够描摹出它们的具体形象。因为每个见到的人,都会在同时产生的那些幻觉中见到各种稀奇古怪的画面,以致于分不清孰真孰伪,到最后大家都只有一个共识,那就是中了邪。这中邪的经历和场景千奇百怪,但有一点,大家都会在中邪的过程中见到一个轮廓,这轮廓有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身子极小,而脑袋奇大。
那段时间,我久久沉浸在这场跨域古今的诡异推理中,不能自拔。
思绪万千时,经常会忍不住激动的心情,快速翻动着那沓厚厚的废弃药单字,直到那单子上“大头婴”的肖像,在我眼前有如动画般在我形成一系列连续的画面,然后由最开始的形象具体,越来越趋于抽象,到最后索xing只剩下一些简笔而书的轮廓,甚至只是一些线条。
不过,在这些线条的终点处,我看到了一个高度抽象,并高度概括出来的画面。不,那与其说是一幅图画,不如说是一个符号,甚至可说是一个文字:
鬼!
甲骨文“鬼”字
金文“鬼”字
金文大篆“鬼”字
小篆“鬼”字
隶书“鬼”字
我想,古人不可能无端的造出这样一个没有实际用途的文字来,纯属娱乐的摆设在绵延数千年的中国古文化里。
何况多少古文字历经千年,都已禁不住时间的考验纷纷落马,散入历史的尘埃,沦为文明的碎片,唯这一个字不仅在五千年的华夏文明里站稳了脚跟,甚至还繁衍出大量的子嗣后代,诸如以“鬼”字为形符,又以“鬼”字为声符的诸多文字,沿用至今,绵延不绝。
那么,这是为什么?这个文字何德何能,可以受到中华民族青睐至此?不止不令其成为一段文化的化石,然而任其蓬勃的生命力自如舒展,蔚为大观。
这仅仅只是一种宗教,一种心理,抑或一种古人对于先人的怀念和追忆,一种对于不可知事物之恐惧心理本身的膜拜和推崇?
我觉得不尽然啊。
我想古人既然造了这个字,那么肯定有所指,而且一般还不是虚指,是实指。这指向的对象,还有可能就非常普遍的存在于我们的ri常生活之中。那种类似于你见,我见,他也见过的东西。
许多人以读音索解“鬼”字之源,比如《说文》及其诸家注本,说“鬼”、“归”同音,因此所谓“鬼”者,乃指人死为归,是为“鬼”,谓之“音训”。
我不能完全苟同。
如果一定要用音训,我们知道还有一个与“鬼”相关的词汇,叫作“怪”。仅就读音而讲,“鬼”、“怪”二字属于一音之转,原本就应该是同一个概念的不同表述,或者是在不同方言里的流变而已。
因此,用“归”字之晚出引申义来注解明显早出的“鬼”字,我认为不妥。但因许慎时代未曾见过甲骨文,我们暂时不找他麻烦。但我始终觉得,其实“鬼”就是“怪”,而“怪”就是“鬼”,“鬼”之一字,它必然指向某种真实存在的怪物。只是,这怪物到底是什么?
一个周四的下午,我因听说家里来了许多客人,回去少不得要作陪聊天,心里有些抵触,索xing就磨蹭在办公室里直到深夜。
大约十点钟左右,办公室外的走廊里逐渐安静下来,我于是锁好门窗准备离开,却在院子里一眼瞥见二楼的资料室里还亮着灯,隐约可见赵家润爷爷还在里面埋头整理着资料。
我想这段时间我虽翻过不少书,可住院部的内部资料反而没机会问津,不如趁这机会上去看看,没准能查到点有价值的东西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也就转身上了二楼,并跟赵爷爷打了个招呼后就一头钻进了资料库里面去。
可是资料库里许多文件都是上锁的,我左右翻了一下,最后只找到几本关于幻觉类jing神疾病的书籍勉强可以读读,除此之外再没找到别的用得上了。
借好书后,我一面在摆放于门口桌上的借阅登记簿上签名,一面假装漫不经心的跟资料室的赵家润爷爷说笑:“赵爷爷,这么晚还工作,你就不怕碰到什么不干净的?”
其实我知道赵爷爷长年担任这资料室的负责人,少说也有三十年了,虽说现在人已退休,可但凡领导莅临检查之前,大概都会这样被返聘回来帮着熬夜整理资料,因此这一带的深夜里要是真有什么,他不可能不知道。
赵爷爷抬头瞄了我一眼,嘿嘿笑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医院里除了消毒室,那里算得上是干净的?”
我哈哈大笑,转头看了看窗外黑暗的山野,“赵爷爷您说笑了,我指的是……那个……那个大头婴的事啊。”说这话时我心里有点发虚,毕竟自己作为医务工作者,没事怪力乱神是很不对的。
果然赵爷爷一听就来了气,“亏你小子还是个读圣贤书的,孔老夫子都不敢管的事,你小子敢管?!”
我看这架势不对,忙的嬉皮笑脸的要开溜。临出门时,忽然意识到赵爷爷话里似乎还有话,忍不住又回头问了一句:“咦,赵爷爷,你刚才说那是孔老夫子不敢管的事,莫非,还真有这些事,只不过他自己选择敬而远之,不闻不问而已?”
赵大爷火了,一抬手举起大拐杖,劈头盖脸作势就要朝我打来。我笑嘻嘻的夹了书本,溜之大吉。
走下二楼的路上,我一直在心里琢磨。我相信赵家润大爷确实是话中有话的,只不过他作为长辈,又是这医院里几十年的老职工,就是真见过什么,也肯定不会直截了当的向我明说。那么,他的话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真相?我又究竟要如何投其所好,才能从这样一位老长辈口中,套出我想知道的那些真相呢?
这样一面想着,一面往住院部大门外走。那时夜已经很深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院子里的路灯将出门口的大路照得一片雪亮,半空里有几只黑sè的蝙蝠正围绕着灯光暗处的角落里高低扑闪。
我注意到大槐树下一个玻璃橱窗在院子里惨白的灯光下闪了一闪。本能的往那闪光处随意一瞥,然而就在这一瞥之间,我整个人如触电般停在当地。
我不明白,为何玻璃橱窗里贴有赵家润赵爷爷照片和名字的地方,在生卒年月的那一栏里,为何会用破折号隔开了两串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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