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特地将张良转移到了我坐的那辆马车,待我们打点好行李与货物准备出发时,我抬起头,看见天空却是一片灰蒙蒙的,带着几分大雨前的压抑,皱眉,心忖怕是不多久,会有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到时候若是找不到地方避雨,货物难免会有所损伤,得在雨落下来之前找到下一个落脚点才行。
:“公子在想什么?”马车缓缓前行,香兰问我道,我只是摇摇头,心知始皇帝的怒气岂是那么容易消散的?张良能够从皇帝的搜捕中逃生是历史本就这般记载的,可司马迁却不曾记载洛阳顾府的结局究竟会如何,我担心的,不过是会不会因此引火上身,但愿此行不会被秦兵发现吧……
一行人刚刚走到县门口,却突然有一小队人带着整齐统一的步伐从远处而来,带着兵器互相碰撞的清脆声响在我们面前停下,我掀开布帘,看见那些人身上穿着者与现代发掘出的兵马俑身上别无二致的朱红色军服,上身穿长至膝盖的襦,革带束腰,右衽交领,内夹絮,紧袖,下着绔,为首那人扫视马队一眼,一歪嘴角,冷笑道:“皇帝有令,要搜查受伤的六国余孽,所有的陌生人都不许放过!你们想去哪里!”
我心一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马队队长忙从马上跳下来,对着为首那人连连作揖,讨好道:“官爷,我们是从洛阳来的老实本分的生意人,怎么会是刺客呢,这批货赶着要交,还望官爷放过小的一行人,不要为难我们。”说完便将一个满满钱袋子给悄悄递了过去,岂料对方却是看都不看,直径抢过来一把摔在脚下,冷声道:“你这是想贿赂我么,呵,你越是这样越是显得有问题,来人,给我搜!”
秦兵当时便十分配合的冲到车旁,将货物随意的翻开倒在地上,马队上的那些人向来都是将路上的人打点好的,何时出过这种乱子,当下也只有将自己的货物护的死死的,双方竟就这般僵持下来。
其中的一个人已然靠近了我的这辆马车,将车帘子掀开正准备往里看时,我忙主动一撩布帘就要下车,却听远远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只听刘季小跑着一路过来,见我正要下车的时候与我行了一礼,爽朗笑道:“顾兄弟,怎么出发也不与我说一声,让我刘季送送你也好啊。”
我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呵,我居然将这位沛县的小霸王给忘了,沛县是他的地盘,他这位泗水亭亭长双臂一挥,呼应的人只怕不会在面前的这小队人马之下,而今很明显的,他是来帮我的。
我忙回了一礼,然后无奈的耸耸肩,刘季显然知晓我的意思,当下哈哈一笑,模着胡子走到那为首的官爷面前,熟稔的轻拍他的肩膀,不在意的笑道:“唉哟我说张老六啊,你最近倒是混的很不错啊,换上了身官服,整个人都拽起来了……”
那人似乎与刘季是旧时,面对他还有些害怕?他强装镇定道:“那是凭我自己的努力……”
:“去你老子的努力!你他娘的别忘记当时是谁跟萧功曹提议的让你这个臭小子去试试的,你他娘的别忘记了当时你那瞎了眼的老娘没钱下葬是谁给你凑的钱让她安息的,你再给老子多说一句是你自己的努力试试!”刘季冷笑着喊道,拍着他肩膀的手一下一下,力道也越来越大,直到那人承受不住,后退了一小步。
张老六明显有些畏惧,方才的气焰也下去了一大半,随即只有小声辩解道:“这……这是上头下来的命令,我……我只是奉命……”
:“奉他娘的狗屁!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见过哪个刺客手无寸铁等着你去抓的,你有见过哪个刺客慢悠悠还拖着一堆货的!张老六啊张老六,我以为你变聪明了,没想到你还他娘的跟以前的一样,蠢得像头驴!”刘季骂的正在兴头上,一句一个“他娘的”,可是却有效的很,那个叫张老六的头头马上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一时间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那……那盘问一下还是必须的,不然我也不好跟上头交代,”明显放低了姿态,张老六吞了口唾沫道,他见刘季没有反对,大着胆子走到那马队队长面前,端直了身子,试图挽回一点面子,可是却是枉然,“你那些车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那马队队长明显是知分寸的人,这时候还是恭敬的低头回答,“回大人的话,这车里不过是一些崭新的衣料罢了。”
:“哦?只有布料么?”张老六见对方如此恭谨,瞬间挑高了眉,气焰又上来了几分,正准备继续刁难几句的时候便听一旁的刘季忽然换上了笑脸,手拍着那人的肩膀笑道:“来,老六,过来点,我有话跟你说……”
张老六呆呆的走到刘季身边,却见只那么一瞬间的事儿,刘季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斥道:“这个人是我刘季的兄弟,你觉得我刘季可能会跟朝廷要犯当兄弟么!像你这样的猪脑子,要是能抓得到刺客就他娘的是奇迹了!还呆在这里干嘛,还不赶快去县门口守着,别放可疑人进来了!”
那张老六这次真的是被吓傻了,频频后退,便退便哆嗦道:“是,是,刘大哥,我这就去守好门口,这就去……”接着手一挥,带着一小队的人远远的离去了,刘季双手揣在袖子里,气定神闲的看着张老六边跑边回头看这边,随即又大声加了一句:“看什么看,死小子,跑快点!小心把刺客放走了!”
张老六这般一吓,彻底不敢再回头,一下子就和他的一小队人消失的干干净净,我扶着马车的边框,面纱之后的脸已然笑成一团,不愧……真不愧是未来的汉高祖!骂起人来就是有气魄!跳下马车走到他身旁,对着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刘季赶紧托起我,惊道:“顾兄弟这般是做什么,你是我刘季的兄弟,在沛县这范围里,我自然要护的你不受欺负。”随即靠近我,在我耳边小声道:“不管车里藏了谁,顾兄弟你赶快离开,这张老六待会要是意识过来了我也帮不了你了,天色不佳,切记要快。”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这才注意到,我的衣摆不知何时起竟沾染上了几抹触目惊心的殷红,那分明是张良的血,我一惊,忙对刘季行了一礼,然后给马队队长一个眼神,迅速跑回车上,扯开布帘对刘季挥了挥手,见他一愣,忽然意识到古代打招呼的方式不是这般,忙改作抱拳,后者也是噙着笑容对我道:“顾兄弟,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我也希望如此,搁下了布帘,但愿,但愿刚才没有人注意到我衣摆上的那些血迹。
一路狂奔,我伸手就去看那个眼覆白布的年轻男子,左手紧紧的攒着胸口,而新换的衣裳果然又被浸的鲜红,我一惊,忙去掰他的手,却发觉已然是一片冰凉。
:“若此时丢在在下,绝无怨言。”他皱着眉咬牙道,好似在强忍着痛苦,又掩不住的重咳了几声,精神已恍惚起来,我忙探向他的额头,意料之中的一阵滚烫,我忙去掐他的人中,使劲拍他的脸,急道:“张子房!张子房!你别死!你千万别死!”
他似乎微微恢复了些神智,却只来得及在我耳边道了句:“快走。”头一歪,便倒在了我的怀中,右手无力的松开,他之前死死握在手心的,居然是一把匕首?……
他刚才想干什么?被发现的话就拿刀自尽?还是杀出重围?我心中万千思绪,可想到方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有将他护在怀里,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已是一片乌云沉沉压下,是倾盆大雨的征兆,我冲着在马车外的香兰厉声道:“加快前行的速度!在找到避雨的地方之前不许停下!”
香兰一怔,随即很快点点头前去跟马队队长转达我的意见,见我这般紧急,他抬头一看,也只我的话不假,知晓大事不妙所以赶紧整理好队伍,全速前进,终于是在天完全变黑之前到了附近的小县城,好似算好时辰般的,方才寻到一个落脚处,雨便瓢泼而下。
香兰小心翼翼的与我一道将张良扶进了房间,我立在一旁,眉眼之间皆是焦急,明明历史上记载张良活到了汉高后三年,绝不可能死在现在,可大夫解开他身上缠绕的层层纱布的时候,我亲眼看到那些深深浅浅的伤口,尤其是胸前那一道,至今都没有结痂,反而有愈发严重的趋势,心中蓦地一震,受到如此重的伤,他一定很疼吧……居然昨晚还在私馆与我谈笑风生安之若素,这个人究竟多能忍?
趁着大夫给他诊治的时候,香兰一把拉着我的手将我拖回房中,心疼道:“小姐,你快去休息一会儿吧,香兰去给你准备洗澡水。”
我低头看了看,在马车上我护着张良,身上多少都沾染上了他的血,此刻已经干涸而微微泛黑,我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扯得紧紧的,好似随时就要崩断一般,香兰没说错,我的确需要休息一会儿,这雨看来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若是这时候有秦兵追上来了,我也好及时准备对策。
岂知这大雨一下,便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我们一行人唯有留在私馆内,看屋外疾风骤雨肆虐,却拿它半点法子也没有。
:“公子,这般下去我们的货可能要延误。”队长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回头对我严肃道,他来往这条路上多年,我自然也相信他的判断,当下也只有喝了一口水,苦笑,夏季的雨反复无常,谁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停。
小二端上几盘子小菜,无意间听到队长的话,乐呵呵笑道,“我说这几位客官,你们也是不赶巧,这夏季啊本就常常落雨,恰好咱们县这儿背靠微山,这雨不下个两天两夜是停不了的,所以我们这儿县又叫留县,留县留县,自然是留人的县嘛。”
:“等等,你说这里叫什么?”我一时情急,竟忘了自己此刻哑巴公子的身份,那小二一怔,似是没想到我会说话,还是回答道:“我说咱们这儿叫留县啊,留人的留。”
留县……留县……我记得《留侯世家》中曾写到:汉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尝有战斗功,高帝曰:“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择齐三万户。”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乃封张良为留侯,与萧何等俱封。
这留县,不正是未来张良封侯时所讨要的封地?我心里惊道,不由得不感慨,命运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在茫茫中推动历史的车轮前进,若是当时我选择的是另一个地方避雨,是不是张良他此生,都不会踏足于此?那历史上的留侯,是不是不复存在?
神经又骤然紧绷起来,究竟我这个来自几千年后的异类,在这段错综复杂的历史中到底扮演的一个怎样的角色?我好像又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与人讨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一样,停!不能再想了!现下张良的情形刚刚好转了些,我除了担忧这一大队人马的安危之外实在无暇再去估计其他,可在留县耽搁越久,我心中一丝丝不安就越发扩大,我总觉得对刺客的搜查不会就这般轻易结束,之后隐隐还会发生些什么。
:“公子。”大夫对着我礼貌道,我点点头,看着他手上端着的饭菜,不由得问道:“可是去给张先生送饭?”
见前者点点头,脸上带上了几分无奈的神色,我一时好奇,便问道:“老先生为何露出这般神色?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老先生摇摇头,道:“这……这张先生双眼暂不能视物,可他却不允别人近他身,所以吃饭一事十分艰难,这对他的伤口愈合也极为不利,老朽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啊。”
我不由得笑着接过盘子道:“区区小事怎敢麻烦老先生,老先生无需担忧,此事交给我即可,香兰,跟我一起走一趟。”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这几日我始终是以哑巴公子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既然只是萍水相逢,我也不想与他牵扯太多,虽然他是最后的人生赢家,不过把握好与刘季的关系才是重中之重。
:“张先生,我们给您送饭来了。”香兰轻轻推开门道,我将饭菜放在桌上,示意她将张良扶过来——他的外伤虽然已经结痂,可额头上的肿块却依旧没有消除,所以他不得不继续忍受失去视力的日子,岂料他却轻轻摆月兑了香兰搀扶的手,淡淡笑道:“无妨,在下自己可以的,不劳姑娘。”
我在一旁冷眼看着他模索着地上的草席坐好,然后又伸手向前探去,奈何总是碰不到碗的可怜模样,我哼了一声,摇摇头,干脆的端起饭碗,舀起一勺在唇边吹了吹,然后递至他嘴边:“张先生,我们奉公子之命前来伺候您,还望您能好生配合,别教我们为难。”
这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状况下听到我的声音,自然只当我是“顾公子”派来的另外一个小丫鬟,我也由着他这般猜想,见他半晌巍峨不动,我也就抬着手臂随他一同入定,香兰想要出声,被我一个眼刀制止,这般僵持半响,他终是苦笑一声,张嘴咬下勺子里的饭,细嚼慢咽起来,他如今虽然白布覆眼,灰布粗衣,略显落魄,却依旧掩不住那一身的贵气,我边细细打量着他,边静静思考,这个男子究竟是有如何强大的自尊心,才会到今天这般田地却依旧不肯示弱,若非我的强硬,恐怕他至死也不肯就范。
:“有劳了。”张良对我礼貌点头道,礼节周全,香兰开始收拾碗筷,我勾了勾嘴角,站起身淡然道:“我家公子托我转告张先生,世上无事能比命重要,莫要被那些浮生俗名给拖累了自个儿,最后甚至是丢了好不容易捡来的性命,另外,张先生的眼也许明个儿就能好起来,也许这辈子都好不了了,这任意一种结果,都取决于张先生您自己的选择,告辞。”
言罢,我转身合好了门扉,小心不让寒气钻了进去,最后一眼看到的,便是布衣男子坐在桌旁若有所思的模样,岂知转身的那一瞬间,听到一个淡淡的男声隔着门传来,“姑娘,麻烦替在下转告你家公子,多谢他的收留,此外,他的一席话令子房受教了,在下感激不尽。”
:“奴婢一定会将话带到。”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我倒在床上笑的花枝乱颤,将香兰都看傻了,我捂着肚子,想着方才张帝师苦苦思索的模样,不由得感慨,小样儿,我好歹比你多了好几千年的智慧,还熟读了你的传记,还会摆不平你?心底偷笑,这史上鼎鼎大名的张良老爷爷居然被我这个后人给教训的一愣一愣的,只能说如今的他呐,还太女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