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夕阳渐渐散漫之时,我瞅瞅四周,随行的人都不在大堂内,就连香兰也被我用各种理由打发了去,张良见我如此,不解道:“顾姑娘为何要这般?”
我忙一拉他的衣袖,急道:“小点声!我不能让他们发现咱们俩偷偷溜出去了!”再次张望四周,见真的没人了才急忙忙的穿过大堂去到了大街上,顾及到他重伤初愈,我也不敢走的太快,来来去去,总归是到了上次与香兰来过的那栋屋子前。
:“这……顾姑娘,似乎这家主人并不在家,不如我们改日来拜访。”半月在黑暗中惶惶度日,他似是一时还不能接受这惨淡的日光,略有些刺痛的眯了眯眼,我试图替他遮挡些残阳,可奈何他比我高出太多,顾三这十四岁的小身板明显够不着他的眉眼,我瘪瘪嘴,只好对他道:“你倒是弯一下腰啊,长这么高作甚。”
张良依言,我伸手将他那如墨般好看的眼睛遮了起来,然后细细按着他眉眼四周的几个穴位,自言自语道:“这是黄石公教我的,说是若是拆下布的时候你对阳光不适应,便该这般按住眼睛四周的穴位,呀,都怪我,应该过几日再带你出来的,真抱歉……”
我这般细细按压几下,问道:“现下如何?”
:“恩。”他讪讪回道,我见他不自在的模样,忽而意识到如今与他的距离竟是这般的……接近,心下一惊,触电般的后退几步,慌忙撤开了手,将头偏向一边小声道:“好了,睁眼吧。”
言罢,不等他睁眼,我便一人走至门前,轻轻推开门扉,站在屋前的院落里,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觉得这里怎么样?”
张良跟在我身后,颀长的阴影透过夕阳散漫的投射在地上,蔓延在我脚边,我犹豫着是否该回头,便闻他清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此处隐匿于闹市中,只是层层庭院将喧嚣隔绝在外,丝毫不觉尘外硝烟,可谁知这一片宁静之下又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客死异乡。”
:“子房孑然一身,毫无牵挂,在这下邳的几日里常常回忆起过去的日子,总会日日思量除却为故国报仇,一身所学又能做些什么,接下来的漫漫岁月又要归向何处。”
:“你……”我转头,看着他的侧脸在浅薄的光下渡上了一层金色的边,却模糊的看不清此刻的神情,我呼吸一窒,他远离韩国故地,终身难回家乡,可总归是在同一片天空下,而我,却魂系千年之后的现代,距离千载岁月,心中孤寂的滋味有几人能知晓?
许是我脸上的悲恸惊动了他,他从迷惘中回过神来,慌张道:“可是子房说错了什么,惹得姑娘难过?”
我匆忙的拭去眼角的几许湿润,转而莹莹笑道:“自是不曾,不过是眼睛进了沙子,先生不必担忧,”随即望向远方的地平线,问道:“张先生,恕小女唐突,敢问在你心里,嬴政此人如何?”
或是从我嘴里直径道出始皇帝的名字太过让人震惊,不过他自幼是恨嬴政到骨子里的人,自然不会介意我此刻的无礼,一贯清冷的声音此刻竟也带上了几分难以控制的愤恨,“嬴政此人,暴虐无比!毁我家国,灭众六国,百姓无不怨恨他所作所为!只可惜燕太子丹当年刺秦失败,荆轲惨死,白白枉送了性命……”
:“张先生对于嬴政,便只有这些看法么?”我轻声问道,我与亲身经历大喜大悲的他不同,自幼所见是以后世人的角度看待,无关自身,所以客观公正,“嬴政手段残暴,秦法严苛,世人确实受其所累,可张先生,小女却觉得秦国能一步步的走至今天,兼容天下,不得不说,嬴政确实是有其远大才干,”见他的脸色逐渐趋近冰冷,我摇摇头,无奈一笑:“小女斗胆问一句,若是韩国不灭,将如今至尊之位交给韩王安,先生可有把握他能做的比嬴政更好?”
:“……”他一时无言,只是默默的盯着我,好似要将我看出个窟窿,半晌之后才喃喃道,“即使……即使不比如今,他性情温和,定不会让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对于他的倔强,我只有叹了口气,淡淡道:“若无此雷厉手段,你能确保韩王安能压住四方动荡?便是此番你博浪沙刺秦一事,若非嬴政思虑周全,你又岂会击中那副车?是,他生性多疑,手段残忍以至于民心尽失,可他自有他过人之处。”
:“张先生,承认仇人的强大并非失颜之事,唯有客观公正的去看待自己与对方,才能知晓仇人的缺陷在何处。”见他原本逐渐暗淡的眸子中骤的燃起一小股光芒,似乎在等待我继续说下去,我微微一笑,道:“嬴政此时手握铁骑军队,经你刺杀之后更是会加强保卫,你再想动手,基本无可能,可是他最大的缺陷便是,民心。”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商纣王因妲己在怀而大肆杀虐,嬴政即使无美色在怀也已尽失民心,商朝之后自有姬发替天行道,而秦朝,亦是如此。”
:“那,子房到底该如何去做?”他眼里忽的闪过几丝深深迷惘,“刺杀不成,子房自知也并无姬发那般具有得众人所追随的魄力,莫非子房对嬴政的仇,真的无法亲手所报?”
仇恨?这个九岁开始便在仇恨中长大的人呐,满目满心都是被仇恨所灌溉,他可曾想过,韩国覆灭并非是嬴政的错,因为就算没有他,还会有代王嘉、齐王建、燕王喜等等一系列的国君试图扩大自己的疆土,韩灭,实则是因为国弱而已。
:“手刃仇人,真的有那么重要么?”我不甚理解,不由得问道,张良望着我,十分郑重而坚定的点点头,我心叹,这十多年来的固执在心底早已生根,我不轻不重的几句不可能将他这个念头连根拔掉,只得道:“那便也罢,这是先生心中的坚持,顾卿无法言说,若先生执意报仇,如今只有一法可行。”
:“哦?何法?”我感受到他急切的目光,感叹道:“等。”
:“既然先生觉得自己并无姬发之魄力,不如作那个愿者上钩的姜太公,待未来寻得明主,先生可替其谋事,届时一举推翻暴秦,便可偿先生之夙愿。”
:“等?”他喃喃自语道,我笑着道:“对,等,在这下邳韬光养晦,磨砺自身,只是这光阴可能漫长无比,不知先生可否等得起。”
:“那又何妨,”张良微微苦笑一声,“过去十年都撑过来了,不过再一个十年罢了,只要能大仇得报,子房,无所畏惧。”我只是怔怔的看着他,十年又一个十年,他的前半生都在蹉跎中度过,而后半生的绚烂需要耗尽前半生的等待,他可知此时的一句戏言会成真?这十,可是他命中的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