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丘在终南山群峰之中实不起眼,小路很是曲折细小,走了约有一个时辰,才上了终南山的栈道大路,行人渐多,再向前去便是直通长安城的官道了。书生也不觉得劳累,看到路边有贩卖马匹的商贩,略一思索,掂掂怀中钱囊,终于决定不购置新马,就这样走去长安。
主意既定,行路更不迟疑,一会想想方才所见,一会又想想到达长安后如何游玩,几天后又如何在长安考试,不知不觉天色渐黑,待到书生发觉,最近的驿站也已经错过了。不过长安城外这条官道修建日久,道路平坦,路上又没有什么强人悍匪,加之那书生性情甚爱天然,抬头看看夜空,一轮明月,满天星辉,不由得嘻嘻一笑,索性连夜上路赶赴长安。
这样一个秋日里的月明之夜,书生自己独行在古道之上,神清气爽,步履轻盈,偶尔心中思索事情,想到妙处,还轻轻哼上几声曲子。一夜之间走过许多路程,待到第二日清晨,天际微微显出朝阳的边际,辉光洒到地上,照出万物轮廓,便能遥遥望见一座巨城,那即是大唐西京,天下首府长安了。
书生精神一振,加快行路,只见那城郭在眼中越来越大,越来越宏伟,又向前走了近半个时辰,才真正到了长安城下。仰头观望,见城墙高有三五丈,覆盖极广,城墙之上也极宽阔,想到听别人传说长安城墙宽阔,足能四马同驱,如今亲眼看到,只怕不是虚言。
天色初明,时辰尚早,城门刚开,门后虽然立着一队银盔银甲的雄壮官兵,却大半都神色困顿,向城门口瞟也不瞟上一眼,自顾自地瞌睡着。门前职守的只有两个兵丁,甲胄颇有土色,显是和门后的卫队不属同列。这二人倒是精神不错,把住门口,盘检入城人物。此际刚刚开城,行人犹自不多,两人乐得清闲,偶尔还能和挑着菜筐的相熟农人打声招呼。
书生见了这般悠闲景象,心下也甚轻松,向前几步来到城门入口,不待两个把门官兵开口询问,已先把文解递了上去。见来人如此配合,两个官兵神色也颇和善,右边一个身量较瘦较高的,拿过文解随便看了看,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奇道:“你这是省试的文解?”见书生点头应是,那官兵愈感好奇,说道:“你是举人?我再看看……范阳郡举人叶梦书,文书章印也都没错,这倒奇了,每年要应春闱的举人,都是十月中下旬跟着各州郡进奉朝廷的贡品一同来到长安,是以又叫贡生,省试由是又呼为‘知贡举’。如今才是九月末,乡贡未到,小兄弟你这举人却来的忒也早了。”说罢,对那书生从上到下仔细打量起来。
只见这名叫叶梦书的书生皮肤白净,面目清秀,神色恬静,着实是谦谦君子的风度,乍一看只是十六七岁样子,但看他眉目举止,该是更成熟几岁的青年。
这等人物,看得那把门官兵啧啧赞叹,直言道:“范阳乃是东北边城,规模虽然不小,却甚是苦寒。不曾想小兄弟长相如此清秀,看着不像个北地书生,倒像是江南士子。”
叶梦书平生常听别人说这等话,早就不放在心上,微笑道:“在下确系范阳举人,此次前来长安,乃是为了先应十月制举,如若不中,再应明年春闱。这才向太守讨了文解,先来长安。”
那官兵恍然,点头道:“果然十月份有一场制举,近日来京里的文人墨客着实不少,不过似老兄你这般举人身份的却一个都没有。”
叶梦书见官军有所疑问,便耐下心,解释道:“幽燕边域,比不得京洛重镇,学馆不多,教书先生亦少,所授经书更是有限,是以每年能来春闱应考的人并不算多。每到举人赴京之前,太守皆要开宴送行,乡里长者、州里长官尽都出席,行乡饮酒礼,歌鹿鸣之诗,算的上一时盛事,光宗耀祖了。这等大大露脸的行径,又有几人舍得弃之不去,早早来此?”
那高瘦官兵世居长安,又是初次见到不随乡贡来京的举人,哪里晓得这许多道里,直听的出神,恍然道:“那小兄弟你怎地非得来应制举,留在范阳饮宴岂不甚好?”
这句话却是勾起了叶梦书的心事,微微苦笑道:“别人出席都是为了光宗耀祖,脸上生辉。可前些年遇上瘟疫,我家中亲人俱都不在了,光宗耀祖,却是为得谁来?”
那官兵一阵默然,略觉尴尬,但对叶梦书的身份再无疑问,又看了两眼文解便递还过去,放叶梦书入城了。
看到叶梦书入了长安,渐行渐远,那高瘦官兵犹自感叹不已:“这小兄弟一表人才,却是举目无亲,忒也命苦。不过他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早晚能赚个功名在身,也算不错。不像咱老哥俩儿一辈子当兵站岗,就这样了。”他对面那个官兵嘿嘿一笑,不服道:“这可难说,那书生明年春闱如何倒不一定,下个月制举只怕是无望。”见对面的同伴一脸不解,不禁啐了一口,说道:“你平日站岗站傻了!难道不知下个月制举是李相爷主持的么,这书生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才学必是不错,但终归是朝里没人,李相爷是什么名声,这一科的结果还用想么?”
高瘦官兵听了,一拍额头道:“是了,是了,这科主考是李……”正要说下去,见到同僚连打眼色,望望身后一众精神稍振的银甲军士,立时明白这话不宜多说,便强忍住停嘴不说,只是意犹未尽,憋了一会,还是出声道:“可惜了,可惜了……”
叶梦书这时早已去的远了,听不到二人议论。他性喜周游,来长安前便刻意绕路,先过洛阳,再经终南山到达长安,中间路过十几处城镇,开元年间重新划分天下州域为十五道,如今已然走过五六道。这时一入长安,立时便觉与别处不同,论及繁华亮丽,洛阳城或称得上与长安各擅胜场,但说起辉煌大气,则长安实是举世一切城市所不能比,高屋广厦,碧瓦雕檬,观之不尽。
他自范阳行来,路上每每和人谈论天下异事奇闻,早知道长安城覆压数百里,自己乃是从正南明德门入城,若是一直走到尽头便是皇城了。而皇城以外有街二十二条,纵横交错,将外城分作一百一十坊,东郭西郭都各有一座闹市,那是天下最最繁华的街道和市集,如今既然初入长安,岂能不先走一遍?加上自己虽然知晓长安城大体格局,一路行来却偏偏忘了询问举人入京应该住在何处,正好往集市上寻人打听打听,于是背着行囊向东边一拐,继续在长安城里游玩观览。
书人自孔子之时便称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可叶梦书身子却是不弱。他自幼长于北地,虽然面目文弱秀气些,体质比起寻常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倒要健壮几分,尤其他性好周游,脚力甚强,是以才能从终南山官道一夜不休地走到长安。如今初入长安城中,兴奋不已,更是丝毫不觉劳累,一口气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辰巳相交,自安义坊走到平康坊,已是沿着长安城东面外围绕了半圈。眼见得行人渐多,道路略显拥堵,他不耐烦市声吵嚷,这才稍觉困顿,找人问了,方知长安西边有待贤、群贤两坊,历来考生入京应试多在那边居住。
唐时制度,凡省试的举人须得三人一组,同住一处,互为担保,以考察举人品行,一旦哪个举人被检出品行有亏,保人便需连坐。而制举应试者不拘泥于举人,自然也无需设置保人。不过此时在位天子乃是李隆基,其治下开元年间的制举尤其兴盛,西京长安里往来考生连绵不绝,为了管理方便,朝廷特地在待贤、群贤两坊里设立了诸多院落,专供应付科举的考生居住。
这年制举的考生都住在群贤坊里吹花别院,问明了具体方位,叶梦书更觉疲惫,心想自己已然奔波近两日,实需好好休息一番,长安城风光虽然不能看遍,但是自己在此来日方长,总能一一尽览。何况自己自负才学,制举春闱两场,好歹博取一个功名在身,日后跨马游街,杏园宴上曲水流觞,把酒拈花,再来赏游时必然更是快意。
如是边想边走,不觉一路上行人居然越来越少,叶梦书心中大奇,暗道:“这边乃是长安主道,平时必然车水马龙,行人无数,怎地如今竟看不见几个人影?”心中十分疑惑,再向前走了一段,便见不远处人头攒动,围得水泄不通,怕不是有数千人围在一起。
叶梦书好奇心顿起,赶了几步来到人群边上,拍拍外围一人肩膀,问道:“老兄,这里是何事如此热闹?”那人亦是一脸茫然道:“我也不知,只是这边人山人海,过来看看。”
叶梦书又连着问了数人,回答都是如此,心中颇为烦躁,不由得大生感概:“这些人不知所以便来凑热闹,挤不到里面,却偏不散去,若是遇事,除去白白添乱也实在于事无补。看来无论是范阳这等边疆,还是长安这般都城,此等好事愚人所在多有。既然这般,就算我再往前面去问,有知道一星半点消息的人说话,只怕也多是夸张不实的,听与不听,实无多大区别。”再向前去打听凑趣的心情顿时消减不少,一转身便绕开人群,径向群贤坊去寻吹花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