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灯火高悬,渐渐听到远处传来的喧哗声音,也能见到些人,或一人独自或三五结伴地向着那边行去,想来都是此次制举的考生。M果然循着喧哗声到了吹花别院的主厅外面,院子里严武坐在主位,两旁分列着十余桌酒席,每桌上疏疏落落坐着三五人。
制举取士不拘一格,叶梦书环视一周,见这些考生形容各异,有的极老,有的极年轻,有的相貌粗鄙,有的俊秀英伟,全不似在州县里所知的生徒举人那般,都是一副文弱的书人样子,不禁咋舌。
杜甫坐在严武右首的桌子,见了叶梦书,向他招招手,叶梦书会意,到他身边空位坐下。又过片刻,见各桌上考生尽数入席,严武举杯起身,朗声道:“诸位,严季鹰是个年轻小辈,所受官职又是武职,只因圣上青眼,忝为此次吹花别院接待安排的总管,连日来与诸位谈论文学经史,获益着实不少。制举不似省试拖沓,后天大家一起去拜会了座师,再三五日便是赴考之期,相聚苦短,难得今夜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季鹰特地在院中开席,咱们不妨肖李太白所言:‘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承天子之明,尽及时之乐罢了。话不多说,还请各位尽兴,小子先干为敬。”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叶梦书心想:“上午与这人攀谈,学问也只平平,这一篇说辞倒很得体,多半得了杜甫的指点也说不定。”
其实严武身为名门之后,又是这里的管事官员,一众考生里哪有人关心他话说的好坏,但见严武举杯干了,便也都将杯中酒喝尽罢了。这次夜宴人数不少,严武知道不能苛求人人都是酒豪饮客,过了第一杯酒,便再不去理会,听任诸人随意喝酒聊天,自己去寻几个相熟的豪饮之人饮乐。说来这群考生来自三山五岳,天下各州府郡县,多半人的年纪已经不小,酒量大多不错,筵席过了一阵,便有许多人喝得酒酣耳热,气氛渐渐高了。
一开始众人还只是谈论些学问经术,喝了些酒,慢慢就说到风花雪月、奇闻轶事了。这些人白日里大半都去了兰陵围观李林甫出丑,此时谈的最多的还是此事,没去的问去了的,挤在外围的问挤到里面的,越说越是热烈,忽然有人高声叫到:“全兄,你就在最里面一排,从头到尾看得清楚,还是你来详细说说罢!”
大家听了,都将目光望向一个黄衣文士。这人方才一直饮酒不说话,此刻见众人瞩目,神色甚是得意,站起来向院中团团一拜,说道:“既然诸君问了,全某自无不说之理。嘿嘿,全某此次来京,闲居无事,想起同乡一个宫里的听差,今早便先去拜会。早晨事多,在皇宫侧门草草聊了几句,听说是圣上今日牵挂杨贵妃,早朝散的甚快,各位大臣都压了不少要事未奏,没奈何也只得散朝回府,是以李相爷回家的车驾便比平日早了一些。后来我辞了同乡,一路在长安城里漫游,在兰陵一带正见得他的车驾,嘿,宰相车驾果然气派非凡,马车马匹都是最上等的自不必说,单是数十人前呼后拥的护卫着,就足够气派啦!当时正赶上那些乡野农人、市井商贩挑担赶集,本来平日里偶尔也有这等人在路,赶开也就是了,今日却是来得太早,人流太多,军士驱赶不尽。有个农夫不开眼,直撞到了李相拉车的马前,被马在腿上踩了一脚,那仪仗马何等雄壮,一蹄踏下真个是筋断骨折,啧啧。”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周围有好事的人便不耐烦,喊道:“区区一个农夫,就算李相爷的马踩死了他又能如何?全兄莫要卖关子,快说,快说。”
那全姓文士微微一笑,脸上更有得色,本来李林甫是此届制举的考官,又位列三公,人人都需称一句“李相”,但此时他众所瞩目之下得意忘形,想到早晨大众围观时的热闹气氛,便索性直呼其名:“正是如此,诸位,想那李林甫拜相十几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踩踏个把农夫又能如何?何况行路躲避不及,本是误伤,又伤而未死,赔些银两便也罢了,就是不赔,又有几个敢说声不是?谁知那农夫居然是个浑人,腿伤不能起身,便坐在地上,抱着李相管家的大腿咒骂。那管家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怎么容得下一个农夫如此,正要破口大骂,却忽然听到马车帘子里李林甫说:‘不要耽搁时间,去了就是。’那管家应了声,一队车马就转过头去要走。”
听到此处,众人都“啊”地一声,想不到奸相之名传遍天下的李林甫居然如此大度。
全姓书生继续讲道:“我也奇怪:难不成李林甫原来是个大大的好人?却不想转身之时那管家忽然一纵马,装作马匹受惊的样子,两蹄悬空,踢向那农夫。啧,啧,李林甫素称口蜜月复剑,果然连他的奴仆都这般阴险。”
众人点头称是,叶梦书却颇不以为然,心想:“杀或不杀,李林甫都不会加以在意。想来他身为一国宰相,就算真个如传闻里说的那般口蜜月复剑,那也是用在朝廷官员身上,跟这平民百姓当然不会较真,只不过是他那管家仗势欺人惯了,被骂了几句气不过,要杀死那个农夫而已。”
全姓书生道:“宰相家用马,自然是万里挑一的名马良驹,雄壮无比,两蹄悬空踩下,威势何等惊人?那农夫也忘了哭喊痛骂,已是吓得呆了。那时围观的人已经不少,人人都道农夫必死无疑,我也闭了眼睛,不忍心看他被踢的脑浆迸裂的样子。谁知道再睁开眼,却见一个好汉神威凛凛,双手接住那骏马的两只蹄子,稳稳抓住,骏马高声嘶叫,却一丝一毫都动弹不了。”他停了一停,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心中还觉得难以置信:“那马两只前蹄动弹不得,急切间后面两个蹄子就想乱跳乱踢,这下子顿失平衡,轰地一声滑倒在道中间,那管家也被甩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我这才看清楚那拦马汉子的样子,三十岁上下,个子也不如何高,身材也不如何壮,但他往那里一站,我却只觉得这人神威无比,魁伟超群。那好汉一伸手便把李林甫的管家从地上抓了起来,朗声道:‘今日这件事,本来他撞进车驾被踩,你们赔偿也就是了,他撒泼辱骂固然不对,但被踩折腿骨,急切间也情有可原。你起心不良,偏得取人性命,忒也放肆,眼里还有王法么?’那管家本就摔得七荤八素,这下被人提在手里,迷糊中听到问话,不禁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东西,知道我们家老爷是谁么?他冲撞车驾该死,这就是王法!’”
听到这里,不少考生都暗暗摇头:“长安城乃是天子脚下,不同别处,大庭广众之下就是李林甫本人也不敢说出这等话来,这管家真是找死。”
“这话被那位好汉听见,怒道:‘你这恶奴仗势欺人,李相爷平日里忒少管教,今日既然被我遇见,便替他动手罢。’说着将那恶仆又摔在地上,从旁边捡起一条马鞭,就把那管家打了一鞭,力道甚大,直疼得他杀猪似地嚎叫。那时围观的人群已经聚的很多,我们便一起替那汉子计数。呵,那汉子用力十分巧妙,一直打满二十鞭,抽得那恶奴血肉模糊,却又没伤筋动骨,尽管疼得呲牙咧嘴,居然还自己站了起来。只是背后衣衫碎裂,全是血痕,狼狈无比,见者无不哈哈大笑起来。”
说到这里,席上便有几个人,白日里没能亲见,此刻附庸风雅,也跟着笑了出来,边笑边附和道:“解气,真个解气,这等仗势欺人的恶奴,就该这么教训。”却也有人奇怪:“那人打了李林甫管家一顿,李林甫就在一旁看着么?”
全姓书生听见,嘿嘿一笑,得意道:“想那李林甫的车驾护卫何其之多,本来还有几个军士想要上去干预,却似乎是得了什么命令不再向前。待到那好汉打完,围观众人笑过之后,马车帘子里面才再次传来李林甫的声音,我听他说:‘拓拔壮士教训的好,这等不识时务的混账就该好好教训,来人啊,把这废物绑了,待我回府发落,咱们走。’原来他是认得那个好汉的。谁知那好汉却忽然飞身跳到马车上,哎,列位,咱们平时乘马大都得用马蹬,富贵人家还得用小凳,盖因成年马匹都是一人多高,咱们普通人不用工具甚难上去。可早晨那好汉随意一跳,直如凭空飞起来一般,有一两丈高,眨眼就到了李林甫的马车上。”没看到热闹的众人本以为这汉子打过李林甫管家后事情便了结了,都想不到那人居然敢向李林甫出手,不少人都惊叫出声。
“谁知道那好汉刚刚跳到马车上,身边就多出好几个人来,那是李林甫的护卫,也都是一眨眼就跳上车去保护李林甫的。好汉哈哈一笑,也看不清他有什么动作,便见到那几个护卫眨眼间又都被摔了下去,随后好汉他伸手在马车顶上一拍。”全姓书生此时也学着样子拍了一下:“就是这么随便一拍,啪,那马车就碎成了好几块,塌了。他另一只手就从马车的碎片中把李林甫拉了出来,呵呵,那李林甫已经六十几岁,须发皆白,瘦骨嶙峋的,被拉出来时一张脸涨红的好似猪肝,狼狈不堪,围观的大伙见了,对比着他平日里的凶名,都是笑的不成样子了。”
这时旁边的听众也附和着笑了,便有人问:“拉出来又如何?”
“拉出来如何?那好汉拉住李林甫,说道:‘李相爷,世人都说你最是记仇,虽然回去必定惩罚这恶奴,但此次大大失了面子,也必然饶不过这个农夫。拓拔连城却知道你大人大量不会计较,这便在大伙面前,为这农夫讨个承诺,好让大伙知道你的仁义。’李林甫涨红着脸,哑着嗓子问:‘讨什么承诺?’那个拓拔连城便转过头去问那农夫:‘你姓甚名谁,住在哪里?’农夫答道:‘俺是城东南张家村的张大牛,村口北数第三家就是俺家。’拓拔连城便高声道:‘李相爷,在场各位,都听清楚了吧!’我们都喊:‘听清楚了!’他便说:‘我想跟李相爷讨个承诺,以后时时派人照顾,保证二十年内这一家人无病无灾,无人死于非命,不然李林甫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围观的人轰然喊好。那叫拓拔连城的汉子看李林甫不说话,又道:‘李相爷,拓拔连城来长安不久,日日听闻你口蜜月复剑、嫉贤妒能的名声,我都叱责说李相爷大人大量、从不记仇,乃是最和善不过之人,难不成别人所说竟是对的?’说罢手上加力,把李林甫提的更高了,李林甫脸色从红转青,从牙里挤出几句话来,说道:‘好,我答应你就是了,放我下来。’”
众人听到这里,无不佩服拓拔连城的勇气心思,需知李林甫年岁不小了,承诺二十年不找麻烦,那就是一辈子饶过那农夫。而这件事在长安城闹得大了,连同今日的承诺,都一定会传到皇帝的耳朵里。皇帝既然知道,则李林甫无论如何也得履行承诺,真个派人照顾那农人一家。
笑过之后,有人沉吟道:“这么一来李林甫便再也没有法子对那农夫不利,但这个拓拔连城以后的日子也要大大的难过了。”
全姓书生又说道:“那拓拔连城把李林甫放下,哈哈一笑,便要离去。旁边早有几队官兵拦住他去路,穿着却和方才跳上马车的几个侍卫不同。为首者喝道:‘拓拔连城,你才来京城几个月,就敢冲撞相爷车驾,还想走吗?’拓拔连城道:‘我本是一介草民,因为皇上降旨召我,才入宫做个微末教师,如果天子有旨,我任你们捆了便是,但若只是你们想要留我,那拓拔连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罢双手一分,生出一股大力,硬是把那些个拦路的官兵推到两边去了。有几个站在后排的官兵被前面的人撞到,站立不住,还摔得东倒西歪。拓拔连城朗声道:‘李相爷,若是有事,尽管向着拓拔连城来,我的住所你清楚得很,听闻阁下府上宾客多有好手,在下随时候教。’说完腿上发力,竟是飞上旁边的房顶,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们这些围观的人群见他去了,只剩下李林甫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然心情糟糕之极。也不待官兵驱赶,便一哄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