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秋日,天气清爽,关中的气候干燥,近来又不曾下雨。自打那夜和李泌说过制举的事情,又过了几日,叶梦书夜夜都登上屋顶,吹奏竹笛。左右是闲来无事,就把《诗经》三百篇挨个谱曲以消磨时光,只是才谱了几十首,他乐理渐渐深了,便到了一定瓶颈处,再要自己为那些不大适合笛子吹奏的诗篇谱曲已难成功。不过毕竟他只把这些当作消磨时间的娱乐,也不如何遗憾。
这一夜正在屋顶吹笛,一曲终了,背后有人轻轻鼓掌,回头一看,正是黑盔奴。叶梦书心中甚喜,想道:“果然我最近乐理精进,这般特异古怪的人物都不免为我喝彩。”见黑盔奴微微抬起手来,向落雨庭院方向遥遥一指,知道是李泌有请,便按下竹笛,跟着黑盔奴向那边走去。
这一次黑盔奴不像之前那般着急,便没有拉着叶梦书提纵,只是在前面带路。屋顶上这一段路叶梦书走了三次,已是十分熟悉,他前些日子又喝了半壶药酒,凭空长了一两年内力,脚下也有力了许多,很快两个人就到了落雨庭院的屋顶。
远远看到屋顶上摆下一张木几,几只玉壶,李泌坐在几边,显然是置酒等待叶梦书。叶梦书见了,心想:“李兄果然是个妙人,秋夜里友人相会,岂能无花无酒无明月?这次找我过来,那多半是制举有了消息。”
两人见礼落座,黑盔奴依旧低头按剑,默默站在旁边。叶梦书和李泌两个喝了几杯酒,李泌便道:“想来叶兄也能猜到,这次请你前来,乃是制举有了消息。”
叶梦书见李泌神色有些为难,心中便知结果定然不好,微微有些失落。但他连日来早在心里把诸般可能想透,面上终究不动声色,只道:“想来结果是不大好吧?天下才士众多,这一科不能金榜题名也非意外,梦书心中早有准备,李兄但说无妨。”
李泌微微摇头,说道:“结果不好,但并非只是叶兄一人。反而我问过几位考官,都对叶兄的才华赞叹不已。”
见叶梦书露出疑惑神色,李泌轻轻咳了几声,才苦笑道:“这一科制举,一个考生都没有录取。”
这却大出叶梦书意料之外,不禁讶然道:“这如何能够?制举是皇帝亲自设立,李林甫再大的权威,也不能一个都不录用呀!”
李泌道:“且容我详说。”拧眉思索语句,踌躇数息,才道:“你也知道当今圣上在开元年间励精图治,中兴大唐。他英明神武,取士不拘一格,几十年来举行的制举不可胜数,只是近年来常和杨贵妃在一处游乐,朝廷上的事情渐渐管的少了,制举才不那么兴盛。今年六月十五日,他和杨贵妃同游华清池,夤夜玩月,讲论过往事迹,才醒起许久未曾举行制举了,便发下命令,要李林甫以宰相之尊亲自负责,办一次制举。”
叶梦书道:“既然是皇帝亲自下令,李林甫受命为国取士,如今却敢一个不录,那不是大大得罪了皇帝么?他拜相十二三年,圆滑无比,怎么可能如此大胆?”
李泌道:“李林甫为官几十年,当然不可能得罪皇帝。但他为人老辣无比,又嫉贤妒能,本来的意思,是在这批考生里面安插几个亲信,日后在朝野上有所照应。所以早些时候入京考生中,有不少先去了他府上行贿送礼。听叶兄你说起,那日李林甫被拓拔连城拦车羞辱,当夜宴会上考生们谈论此事,不出三日就被李林甫知晓,想来就是哪个考生想要打压余者,向李林甫告了密。”
叶梦书想想,果然大有可能,心中不禁自责了几句:“这等粗浅道理,我怎么还不明白,这几日偶让想到这事,还疑心是有什么武林高手帮着李林甫打听消息。其实就算真有武林高手在李林甫手下,也未必就有功夫来理会我们这些布衣考生,不过是几个内鬼,便坏了大众的事业。”这本来是十分明显的道理,但是他惯常推己及人,自己不去行贿送礼跑关系,对别人做这些龌蹉事情,虽然知道必然会有,但既不是刻意猜测,一时半会却想不到。
李泌又道:“李林甫知道考生们私下谈论自己被辱的事情,大都拍手称快,自然老大的不高兴,又想到日后这些考生里有谁入朝做官,少不得也要像那夜一样说起他的闲话。他当日拦车被辱发生在闹市之中,众目睽睽,早就传到宫里,倒也没有什么,可他这许多年来口蜜月复剑,闭塞言路,打压同僚,做下许多亏心事,若是传到皇帝耳中,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叶梦书道:“既然如此,他不是早就要在我们这些考生里搜罗党羽,安插亲信么?那时候便不会害怕有人说闲话了。”
李泌摇头道:“哪里有这般容易?这许多年科举考试,他安插的亲信党羽早已不少,再劳神费力的安排人手,一旦选错了人,日后在朝廷上做差了事或是说露了嘴,还得他去操心费神,反而得不偿失。”
“那么他便甘愿冒着得罪皇帝的后果,到底也不取一人?”
李泌叹息一声,说道:“说起李林甫来,确实是个人杰。他既不如何书,学问也十分平常,但许多年间,张说、张九龄等才识超卓之人先后执掌相位,却都没有几年便被罢黜迁任,偏偏李林甫能够把持相位十余年,大权独揽。皇帝对他始终信任有加,就是因为他有一套化朽为奇、无论何事都能做到皇帝满意的手段。这一次制举也是如此,他既然打定主意不取一人,第二日清晨一上朝,便上奏陛下,说是这一科既是几年来第一次制举,便须考的郑重,先将科目改成了博学宏词科,又提名了几位礼部的官吏入阁当座师。”
叶梦书冷笑道:“他曾做礼部侍郎,想来礼部的官员哪个不得仰他鼻息,他有所提议,自然人人附和。”
“正是如此,前些日子考过试后,早就定好结果,一个都不录用,他便拿着结果,向皇帝上奏,说是‘野无遗贤’,又说是‘圣上英明,天下奇才异能之士早都已经入朝做官,造福各方百姓,剩下的人不过是些市井闲人,为了功名富贵才来应考碰碰运气的。’末了,见圣上默认了这次的结果,还正式上了贺表祝词,惹得龙颜大悦,降旨赏赐了他。”
叶梦书有生以来闭门书,哪里真正接触过权谋术数?对李林甫这等手腕实在惊叹,只得怏怏说道:“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法子,李林甫这奸相,真个狡猾无比。”
他嘴上说的不多,心中却想:“甚么‘野无遗贤’,这次来考试的人里,既有杜甫那样的诗赋大才,也有雨奇子、长孙飞星那样的文武双全之士,便是其他的考生,也个个身负一技之长,音乐绘画,博学见识,医辞巫卜……就算称不上奇才贤士,但大多数人都配得上一官半职是不用说的。李林甫在天子面前如此搬弄是非,民间有识之士不得进用,天下不公平之事何其多乎!”又想:“天子既然承认了这个结果,多半还要洋洋自得,自以为英明神武呢。唉,开元年间,他确实把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连我家在北地边疆,都能觉察到生计时时改善。但近些年他改元天宝,任用李林甫,宠信杨贵妃,天下有识之士都知道朝廷言路闭塞,外戚横行霸道,就连国库粮仓也都渐渐空虚。更有地方上武官做大,国土外突厥、沙陀、回纥、吐蕃诸番日渐强盛,如是者也称得上是内忧外患了,他还安坐皇宫之中,温柔乡里大享太平呢。”
这一番月复诽,虽然是忧国忧民,但也颇为大逆不道,他没说出口来,只是神情中难免闷闷不乐。李泌见了,知他因为制举无功心中郁闷,便宽慰道:“叶兄也不必太过烦忧,你既然有举人身份,马上就是常举登记的日子,过几个月,明年春闱再考一场,以叶兄的才华,定能有所收获。”
李泌性子本就比叶梦书更加疏淡,又是全然无心仕途,对考试结果便乐观得多。何况他若真要做官,也只不过是开口说一句话的事情,大不必像叶梦书这般出身平民的举人辛苦科举。
当时的常举,分作进士和明经两科,所谓“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明经一科只考四书五经的背诵填空,比较容易,日后升官也很难到达高位。而叶梦书所考的是进士科,考校诗赋文章,最是艰难,不仅竞争的对手个个学问高明,要想得到佳绩,还要拜会考官行卷,又要争得当时名流推重引荐,即使如此,也是千难万难,稍有差错,惹得考官不喜,便不能登科。甚至字迹好看与否,文风偏刚偏柔,都能决定一次考试的结果成败。往往有文采超卓之人从幼小考到老死,也不能得个功名,抱憾终身。
叶梦书本来也是抱着制举常举连考两次的心理前来应试,但此时平白被李林甫弄权,制举无功,再面对常举,忽然觉得自己和其他举人并无分别,只有一次机会而已。而他性子寥落不喜麻烦,要他去主动拜会考官,或者寻找名士推荐,那是千难万难,极抹不开脸面的。不禁又想到若是常举也失败了,自己孤身一人,天下之大,又将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