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了一会,李泌又轻声咳嗦不停,黑盔奴在一边为他拍背,导气活血,慢慢才好转了。太子道:“老弟你身体还是不大好啊。”李泌道:“老毛病了,我天生身体衰弱,筋脉奇特,练不得轻功武术,十年前更是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了,这些年慢慢调养,已经好转许多。”
太子呵呵笑道:“我听说令堂怀孕时曾梦到仙人下凡,说她怀的孩子十五岁时要升天成仙,所以你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但也是个天才神童。”
李泌道:“神仙之事,虚妄难以印证,是是非非,等闲不敢定论。不过家母当年确实有此一梦,所以自我幼时,家人见到些许异动就敲锣打鼓,又在院中放些污秽之物,说是驱赶仙人。十五岁那年的大病,除了药石之外,还另外找了许多巫婆神汉,搅扰胡闹一番,总是长辈们一片关爱之情,又邀天之幸,李泌才能活到如今。”
太子道:“你性子淡泊,不愿做官,多半也与此有关。唉,其实若你想要做官,早些年父皇就召你入朝了,哪还会留给我来邀请?以你的才华,居然不想做官,日后我身登大宝,谁还能做我的帝王师呢……”语气萧索,大有惋惜之感。
李泌道:“天下之大,贤士奇才极多,就李泌近日所见,有一位范阳来的叶兄,就是方才来拜访我,叫破李林甫刺客的那位,才华横溢,实不在李泌之下。”
叶梦书隔墙听到,心底大为感动,想到自己对李泌的交游出身颇觉嫉妒,不禁自省:“李兄德才兼备,单以心胸一项,我就及不上他。叶梦书啊叶梦书,出身乃是天生,就算始终羡慕嫉妒,也是羡慕嫉妒不来的,你把诸子百家的圣贤书都到哪里去了?”又想到太子出面赐官,十分与众不同,可谓平步青云,光宗耀祖,不禁心头火热起来。但他转念一想,又起了书人的傲意:“古时的贤明君王请吕望、访孔明,哪个不是多次亲身拜访,盛意拳拳,重视无比,后来才能君臣相得,成就佳话的?我若受了李兄推荐,则一生都活在他的阴影下,不单在太子心中远不如他,在别人眼中远不如他,就是在自己心中,便先矮了一头,好不丧气。我要取功名,建功业,自然有别的办法,何必受人恩惠,落了下风?”
既做如是想,再听时,隔壁的太子道:“哦?照你说这位叶先生倒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只是我一向不喜欢范阳的节度使安禄山,这人对李林甫和杨贵妃都十分谄媚,前些年又起过心思抢夺嗣哥的军权,可恶的很。”
李泌道:“安禄山不过是范阳的节度使,范阳郡别有自家太守管理,国家取士,原不必管是从哪里出身。何况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现在叶梦书就在隔壁,殿下随时可见。”
太子却道:“老弟你毕竟不在朝里做官,这就有所不知了。现下各地由节度使一手掌控兵权,威风的紧,地方太守哪个不得巴结讨好他们?暂时等上一等吧,先用过晚饭再说。”太子发话要吃晚饭,李泌便不能强迫,只得也吩咐管家摆宴伺候。
叶梦书在隔壁听过太子说话,愈发坚定了心中所想,暗道:“古人聘大才,都如文王拜子牙、刘备访诸葛那般,再三屈身拜访,坚持不懈。再不济的,刘邦见了郦其食也要前倨后恭,再拜道歉。可看现在的模样,还得他吃过饭了才能相见,显然这太子并没把我放在心上,就算见面得了赏识,弄个一官半职,也不过仅此而已,不是真心求贤。人道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就算如此,叶梦书自负己才,不肯轻付,何必讨个没趣,贱卖了自己?”
李泌平生紫陌清尘,飞花舞文,虽是偏房、客厅,亦有纸笔砚墨。叶梦书在屋里找到,趁着李泌和太子出去用饭,在纸上写下几行文字,大抵是来此纯为告别,既然李泌府上有贵客在座,便不多叨扰,明年二月春闱之前自己都在长安城中,今晚不再多留,过阵子再来拜会。写罢,把纸条留在桌上,轻轻推门出去,离了落雨庭院。
叶梦书心情激荡,一会想到自己放弃了这次出仕的机会,科举无常,不知前途如何,心中难免惴惴;一会又想到不用欠李泌人情,李泌心胸宽广坦荡故非自己所及,但今夜所做所为,同样淡泊名利,骄傲高洁却也不输于他,心中又颇觉得意。不知不觉行过街路,回到别院之中,却见自己屋前小院里一个人影,正坐在梧桐树下望月。
那人看到叶梦书回来,微微一笑:“叶贤弟的住所清幽非常,远胜我辈。”正是杜甫。
叶梦书考试之后一心研究音律,期间拜访了杜甫几次,知他对这次制举结果十分不满,几日来考生们纷纷离去,还以为他早就走了,没想到却仍然留在吹花别院。
二人就在院中叙礼,叶梦书道:“近日忙于整理行囊,未来得及告别,没想到杜先生始终未走。”
杜甫道:“我是打算留在长安城里啦!这次考试虽被李林甫弄权,但想来他年岁已大,做事又惹得天怒人怨,还能再活几年?何况我辈既然身负才华,总能找到机会向皇帝进献文章诗赋,到时候自然能有所任用。”
叶梦书点头应是,心中却想:“杜先生曾经和李白同游,李太白诗名天下第一,前几年便是被皇帝特召进入翰林院供奉的,想来杜先生如今也要学他这法子。不过李白作诗浪漫奔放,不拘一格,才能惹得皇帝青眼有加,‘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三首《清平调》把杨贵妃的美貌唱得天下闻名,而这段时间交往谈论,杜甫的诗风却是太过于沉郁刚强了些,必非皇家所喜。”
杜甫又对叶梦书道:“季鹰已经回了自家宅院,本来邀我同去,但我想到叶贤弟你也未走,在长安总得找个居所,而你性子好静,今夜前来,乃是有个合适的住处,想问问叶贤弟去是不去?”
叶梦书正不知接下去去哪里安顿,惊喜道:“敢问是什么地方?”
杜甫道:“贤弟可知道开元年间,百业兴旺,圣上见盛世承平,无以为乐,便在梨园选取乐部伎子弟三百,在宜春北苑的梨园里教授乐理,从那时开始,皇家歌舞伎人便都说是梨园子弟。”
唐时戏子是三教九流之属,乃是贱业,比起书人来多有不如。叶梦书听他说起梨园,心中奇怪,杜甫见他神色,笑道:“我说梨园,当然不是推荐贤弟你去做乐师。梨园里每日人员往来不少,故而在曲江池边修建有一处别院,地广人稀,专一做梨园的仓库账房使用。正巧季鹰认识一位梨园里的主事,我便想到了你,过去做些文书工作,每日空闲时间总也不少,常举登记的时候,还不用和别人连坐担保。”
叶梦书自幼便习惯独处,听到不用和人同住,果然心中大为意动,暗暗感激:“想不到杜先生对我如此关心,为我找的地方十分合意。叶梦书在长安成里只交了李泌和杜甫两个真正朋友,但就是这两人,都能为我劳心出力。”其实他与李泌、杜甫都不是整日腻在一处,但李泌自幼所见之人,那些王公贵族、朝廷官员不是年纪太大把他当作小辈,便是同龄的官家子弟,浪荡浮夸,互相攀比,不合他的性子;至于江湖上交往的朋友,不少是冲着他祖父的威名才对他恭敬,剩下的则多是胸无点墨、呼喝叱咤的莽汉,如叶梦书这般才情、性格都很类似的朋友却是极少。而杜甫则与叶梦书一般,友人不多,又是书人一派天真,虽然年长,却没什么机心。是以这两人才对叶梦书这个朋友十分看重,君子朋而不党,虽然见面不多,却每每为他着想。
叶梦书答应下来,和杜甫又谈了些各人日后的打算和国家形势,便都回屋睡了。
这是叶梦书在吹花别院的最后一夜,既然有了今后的去处,便比前些日子安心了许多,也冲淡了那一缕拒绝李泌向太子推荐的惆怅,在秋风吹得梧桐树落叶缤纷,明月依旧照进屋中的夜里安然睡去。
次日一早,便按照杜甫指点的方位寻到了梨园别院。这所院落在长安东南曲江池附近,虽见不到名动天下的梨园歌舞,但安闲静谧却远胜过真正的梨园里面,大合叶梦书心意。只是他信步游览,心中不免暗暗自嘲一句:“真是自来长安就离不开别院二字。”进去通报了姓名,自有严武认识的管事照顾。见他学问甚好,算数、见闻比起一般只四书五经的士子要超出不少,便安排他每日里负责些帐房、书记的工作。虽然是朝廷设置的处所,规矩不少,但此处偏僻少有贵人前来,闲暇时书吹笛,倒也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