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一个多月过去,期间各地举人入京,叶梦书便也去拜会了范阳郡的其他几名举人。这几人都是汲汲于利禄之辈,虽然才华尚可,却和叶梦书话不投机,满嘴都是如何拜会考官行卷,如何寻访名流推荐的话语,大非叶梦书所喜,虽然自己心中也对找哪个名流官员推荐深感踟躇,但也只跟同乡草草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又过几天,看看已是十一月末,转眼就近年关,长安城里下了几场清雪,气候也早已经转凉。天子脚下人民生活比别处富足得多,大街上富人穿裘,穷人披棉,绝少有衣不蔽体之人。虽然冬日里城外农家已经无事,不再入城贩卖谷物,但东西两座闹市上来往的车马依旧川流不息,甚至比起平日还要更加忙碌一些,都是些小商小贩,贩卖胭脂水粉、奇巧玩意,应付长安这座巨城之中的许多王子皇孙、官家女眷。
这一天别院里诸多人员不是回家准备过年,就是上街游玩观览,只有少数几人留在园中值班。管事的人见叶梦书平日里甚是清廉自守,自来之后账目上极其干净,又不爱说话,显得老实迂腐了些,便让他能者多劳,在院中筹算年终的账目。而叶梦书在这世人举家欢腾的年关,感怀身世,心念先人,自也无心上街去参合什么红尘热闹,清早起来就一个人在别院里默默干活。他整理了一阵账册,略有些劳累,看到外面阳光明亮,就起身在梨园里走了走。只见这里虽是别院,但毕竟是皇家处所,修建得堂皇漂亮那自然是不用说了,占地面积也是极大,亭台楼阁,观之不尽。
叶梦书平日不怎么在园中行走,又住在极靠里的地方,这天心血来潮,一口气竟游览了近半个时辰,直走到一处院落,隔着一堵墙上的空隙,看到隔壁院里有许多人围成一圈,不禁大觉好奇。他知道但凡和朝廷有关的事务便规矩极多,此时梨园别院本来的工人管事大都休假去了,偏偏此处有这许多外人,总不好走过去明着观看,便悄悄躲在墙后,向那边观望,原来是一群锦衣军士围在一起,中间一人正在打拳。
叶梦书是个全然不会武功的普通书生,见那人的拳法也不是如何犀利,变化既不花哨,伸拳踢腿也不如何快速,便以为这人武功平常,不足为奇。看了一会,听到那群围观之人不住的叫好,又见那打拳之人衣着比其他军士更加华美,心想:“这定然是一众军士的头目。长官表演,那么纵然招数平凡,也得大声叫好,这阵子在朝廷机构中安身,所见到这等谄媚的事情实在不少。”却不明白他平日里所知的那些花哨武功,武林中又叫做“花拳绣腿”,正是江湖卖艺人用来糊弄他这种外行人的,并不如何厉害。反而如今隔院的这个军士头目,一套拳法法度森严,攻守有序,每挥出一拳、踢出一脚,都四平八稳、一丝不苟,在内行人眼中,虽然也不见得如何高深,却根基稳固,挥洒自如,足以看出这人武功底子甚是深厚,绝非等闲。
那人一套拳法打完,四周围观之人纷纷大声喝彩,还未待旁边几个锦衣人说话,已有两人抢前两步,满脸笑容,赞道:“常大人真是好功夫,方才一套长拳,姿势既潇洒大方已极,劲力更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实在是我辈武人的典范啊!有如此功夫,难怪飞龙禁军能够压倒余者,成为禁军中的精锐。”打拳人和旁边围观诸人均是白色锦衣,上面绣着两条青龙,说话这两人却穿****红袍,声音尖细,显然并非一路,多半还是宦官。
叶梦书听到他们说话,暗想:“原来是飞龙禁军的人,听说飞龙军是禁军中最为精锐的部队,那这打拳人的武功未免也忒名不副实了些。”
那常大人生得一副怒像,浓眉大眼,身材高大,听了红衣人说话,把眉毛一挑,嘴巴一咧,怪笑道:“常一净方才不过打了一套普通长拳,没有什么高深的地方,张大人谬赞了,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那红袍人十分尴尬,但还是尖着嗓子陪笑道:“哪里有什么事情,今次年关将至,咱们长安城里各卫军的军官都得加紧值岗,唯独圣上钦赐了飞龙禁军在这梨园别院里休整放假,乃是天大的荣光。张某久在南衙,负责日常护卫长安,而大人你在北衙禁军,护卫皇城,平日里各自军务繁忙,不能往来。今日难得有空,咱们两军之间联络联络,我们特地来这院里拜会飞龙军的弟兄,正为增进咱们同袍间的情谊。”
常一净听了,面色愈沉,撇嘴道:“既然如此,张大人你的人也来了,我的人你也见了,飞龙军虽在休假,军务还有不少,既然无事,便请离去,恕不远送。”
这几句话说得极冷,迫得那红袍的张大人不知所措,一时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十分尴尬。于是他身边另一个红袍人开口道:“常大人请勿见怪,这次我们前来,实是有事相告。”
常一净眉头一挑,道:“既然有事,便请说罢。”
那人道:“常大人武功如此出众,号称禁军第一,但自从半年前拓拔连城入京,便不把您放在眼里。两个月前他拦车鞭人,不仅大大折辱了李相爷他老人家,在京城闹事,也落了您常大人的面子,更有您身边的几个兄弟被他打伤了,这事您也是知道的,我们张大人这次前来,就是为了……”
常一净一摆手,那人只觉一股劲风吹面,便再也说不下去。常一净道:“原来如此,听说那天张大人正在李相爷队里护卫,被拓拔连城打了一拳,直养了一个多月才好是吧?其实这事早就传到皇上耳中,陛下也早就下过命令,让李相爷不要去找拓拔连城的麻烦了,张大人你还是看开点罢。”
那张大人还不甘心,说道:“我一人的荣辱好坏那是无关紧要的,李相爷被圣上下令不得找拓拔连城麻烦,那也是他老人家自己的事情。但拓拔连城不把常大人放在眼里,我实在为此忿忿不平。”
常一净冷笑道:“我是何等微末之人,哪里用得着别人为我不平了?拓拔连城是公主教师,常一净是禁军统领,都是一般为皇家做事,那是没有什么分别的,至于个人名声的高低得失,不值一提,不劳张大人费心。”说罢也不等两个红袍人再开口,喝道:“小敬,送客。”
那张大人还想说话,旁边早有一个锦衣少年过来,施了一礼,便一手一个,挽住两人胳膊,向着门外走去。
两个红袍人只觉胳膊给人挽住,如同铁铸的一般不能挪动分毫,那少年看起来文静瘦弱,却偏偏力大无比,拖着两人向远处走去,直如无物。走到远处,才松开手,又深深施了一礼,说道:“两位慢走,恕不远送了。”
两人见飞龙禁军这般几近于明着驱赶的行径,知道对方必定不会受他们挑拨去找拓拔连城的麻烦,也不敢再强求惹怒对方,只得还施了一礼,轻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告辞了。还请敬哥儿回去转告常大人,拓拔连城嚣张霸道,还请他早做区处。”回身走了。
那叫小敬的少年回到院中,看到常一净脸色严肃,心下便是一凛,果然常一净见他回来,开口道:“现在这院子里再没有外人,小敬,是你领他们过来的吧。”
那少年神色窘迫,抬头在院里众人间扫视一遍,蓦地挺胸道:“是我,大哥,你要责罚,小敬认错。但是那拓拔连城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常一净挥手打断了他,反是一笑:“咱们兄弟之中你年纪最小,平时最是听话,除你之外,定然还有别人牵头,是不是?”
小敬不答,倔强地把头一抬,再不向院中看去。旁边几人互相看看,有一人慢慢站了出来:“大哥,这事情是我带头要带他们过来的。”
常一净看了那人一眼,还不满意,说道:“老四?就只有你们两个?”举目扫视院中,众人只觉他目光如电,被扫过之后浑身都打了个寒颤。
渐渐地院中七八个人全都向前一步,异口同声说道:“大哥,我们都知道这事。”
常一净这才点点头,微笑道:“这就对了,咱们飞龙军中弟兄齐心,凡事必然同进同退。像是刚才,金二弟就慢了一步,显然是不知此事的,但看你们都出来承认,便也向前踏出,想要替你们揽过呢。”
院里众人均是一愣,尤其是那个被叫做“金二弟”的高瘦汉子,一脸忠厚,红了脸,低下头去。大家互相看了看,都升起一股同袍知己之情。
那被呼作“老四”的汉子说道:“大哥,两个月前拓拔连城当街拦车,羞辱李林甫,本来咱们只负责保护相爷安全,他打那管家,和咱们无关。但后来他跳上马车,我和老五、老七、老八、小敬五个跟着车架护卫,职责所在,便也跳上车去拦他,自然是被他踢下车了。本来我们技不如人,那也罢了,可是大哥你禁军第一高手的名号一直叫得响亮,如今处处躲着他让着他,因为这事咱们飞龙军被拓拔连城压下一头,咱们心里总不是个滋味……”一旁的小敬忽插口道:“何况他刚进皇宫的时候,正赶上二哥在杨贵妃身边护卫,皇上兴起,让二哥跟他过两招试试武艺,结果也被他好一阵羞辱。”那瘦高汉子连忙摇头道:“不是的,那是因为拓拔连城武功太高,我远不如他,那日他已经极力留手了。”但想起在皇帝和贵妃、公主面前丢人败北,也甚觉丧气,声音越说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