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纪事 第六章:此身许向江湖寄 第一节

作者 : 水龙

一晃又过十余日,郭子仪依旧天天前来探望问询,哥舒翰却因新得重任,许多军务文书要有所交接,起初还是一两日一来,后面便三五日才来一次。

叶梦书的伤势也渐渐好转,已能在床上坐起身来,饮食起居都交由御史府上的仆从伺候,虽不方便,倒也没多少痛楚。

他神智一复,坐在床上便深感无趣,双臂又不能动弹,连看书解闷都不能够,那些个仆从婢女都是粗俗下人,不通文章诗赋,偌大个宅院能称得上雅人的唯有日日忙于公务的穆御史和穆天衣两个,他又从未见过穆御史,是以每每闲极无聊,便盼望穆天衣过来和自己说上几句话。但这些日子穆天衣始终专心医治王忠嗣,平素并不常来看他,往往一二日间才得见上一面,也是来去匆匆,难得攀谈。偶尔见面,叶梦书便要好好说上些话,也不管穆天衣是否不耐,只要她听得懂自己说起的文章诗赋,偶尔回答上一句两句,那便远胜过往来仆从的一脸茫然了。

这一日清晨,穆天衣为叶梦书号脉之后,说道:“叶先生脉象平稳,比起之前大是好转,想来再过二三日便能下床行动了。至于双臂的损伤,常言道‘伤筋动骨,静养百日’,现下虽有上好药材滋补,也至少要两月才行,至今只过了大半个月,还不得活动。”不知怎地,她平日提起叶梦书,不是以“你”“我”相称,便是呼为“叶先生”,并不似其余人一般叫他“叶公子”,叶梦书心中虽微有疑惑,却总不好自高自大,让人家改口叫自己“公子”,又觉她对自己的称呼与他人不同,还略有些欣喜。

听穆天衣说自己双臂还不能活动,叶梦书暗暗叹息:“还有几日就是春闱,自己这一科不能应考,那是再无疑问了。”

世间事往往见他人易,见自身难。叶梦书虽然安慰了郭子仪,但这些日子以来,每每想到自己不能应考,心中便满是惆怅,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若是不能入睡,更是拖着一双伤臂,看向窗外明月,独坐终夜。

穆天衣看他又不言语,与平日满口奇闻故事、诗赋文章的样子大是不同,心中也觉好奇,问道:“叶先生可有什么心事?”

叶梦书看了她一眼,心中苦笑:“你只看到我平素嘴上说东说西,却不见我夜里望月兴叹。我醒来也快半个月了,你才知道我有心事么?”颇感不满,但向她看去,只见穆天衣神色天然,毫无机心,又不禁想:“她一派天真,想不到此处,那也不怪她。”又觉她清纯靓丽,心神一飘,只觉佳人有问,岂能不答?当下便要开口解释。

这当口,门外传来一阵银铃般地笑声,一个少女人未进屋,声音已先自传来。

“他呀,多半是春闱不能去考,所以心里正难受呢。”

叶梦书听人叫破心事,既尴尬又生气,循声看去,只见一个明丽无俦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走进屋来,眉目如画,巧笑倩兮,好似暖日照玉,一室生辉。

见来人是个天真少女,叶梦书一点怒气便自然而然消于无形,但心中的尴尬也愈发地深了。

穆天衣转过身看到那少女,脸上顿生微笑,起身施礼道:“原来是公主殿下驾临,小女子有失远迎。”

少女嘻嘻一笑,过去挽住穆天衣的手臂,说道:“穆家姐姐何必客气,这些日子你照顾忠嗣哥哥,我还得多谢谢你呢。”

穆天衣摇了摇头:“行医者治病救人乃是天职,若没有你送来的上好药材,忠帅也决计保不住性命。只是他受伤太深,我也没有根治的办法。”

少女轻轻咬了咬嘴唇,说道:“我师傅那日极口对我称赞姐姐的医术,若不是穆姐姐医术如神,忠嗣哥哥也熬不到现在,以后……以后如何,还得听天由命了。”随即小嘴一撅,又道:“那些宫中的御医最是无用,见了穆姐姐的手段,一个个都惊为天人,回宫去不敢说不如姐姐你,只推说忠嗣哥哥病情已得控制,哼,真是可气,若不是师傅不许,我早就告诉爹爹去了……对了,这里还缺不缺药材?我再从宫里去拿。”

穆天衣道:“不缺了,能用的药方,我都给忠帅用过了。至于叶先生的伤势,本就以内伤为重,内伤既已好转,余下的外伤便只需静养而已。”

“咦,叶先生?他很老吗?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少女说到这里,还故意捂着嘴,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看向叶梦书。

叶梦书见两个女子说了许久,最后才注意到自己,又语含调侃,只得苦笑道:“范阳叶梦书,见过万安公主,那日在杏园之中,多有冒犯了。”

少女正是杏园中的小太监,叶梦书看她容貌似曾相识,略一思索,便知与她在何处见过。他又想到这些日子和郭子仪讲论京中人物,说起拓拔连城来,便不得不提到万安公主。

半年前皇帝以拓拔连城才干卓著,拓拔世家又毗邻长安,更与皇家有亲,便诏令他入宫教导自己最喜爱的万安公主武功。说来也巧,这公主平素精灵古怪,宫里宫外人人头疼不已,偏偏拓拔连城一到,三五日就治得她服服帖帖,再也不敢顽皮。叶梦书当时在杏园便想过小太监可能是哪家的公主郡主假扮,此刻再稍稍联想,自然知道少女的身份。

万安公主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脸上笑容不改,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啦,我还以为你会很吃惊的,真没意思,难怪说你老呢,果然像个老学究。”

她年纪虽小,却是天生丽质的美人,说话间十语九笑,更加三分可爱,又是公主之尊,叶梦书对着她哪里还生得出气来?只是他性子实在疏淡,平生只好书,连寻常与人交往都觉吃力,何况是和两个美丽少女说话,当下只得闭口无言,唯有微笑而已。

他不说话,万安公主便也不去管他,自顾自和穆天衣说话:“穆姐姐,你还没跟我说呢,怎么只叫他先生,不叫他公子?”

穆天衣道:“先生就是先生,还有什么说法?”

万安公主吃吃一笑:“先生就是师傅的意思,可我只叫师傅做师傅,宫里那几个陪我书的老夫子,才叫做先生。你又不学诗书,叫什么‘先生’?咦,我想起来了,穆姐姐你只叫李泌做公子,不叫他做先生,这次要不是李泌请你,你还不一定出手医治呢。”

穆天衣嗔怪道:“医者父母心,忠帅素来忠心报国,又是蒙冤受伤,我怎会坐视不管?就算他不来请我……”说道这里,脸却已经红了,改口道:“倒是你,怎么没和拓拔大侠一起来?”

万安公主一指叶梦书,说道:“我师傅他前两天拜会你的李泌公子去了,李泌说忠嗣哥哥还没醒来,他这个叶兄则伤了双臂,错过了考试,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嗯,他说‘叶兄是聪明之人,心中自有计较,既然错过春闱已无办法,我们出言安慰,不但于事无补,反而让他愈加难受。所以等过一阵子,他伤势心情都更好转些的时候,再去拜会慰问才好。’”最后几句她故意学着李泌的口气,十分神似。

穆天衣轻轻说道:“原来如此,我还奇怪他怎么一直不来,还怕是因为我医不好忠帅,他心中在怪我呢。”言下大觉欣慰。

叶梦书在一边听了,好生感叹:“李兄真是我的知音,虽然不来不见,却早已事事心照。”同时他看穆天衣举止,任是他再如何不解风情,也知这位姑娘对李泌早已芳心可可,心中轻轻地又是一叹:“我还道她叫我‘先生’是待我特别,原来她只称李兄‘公子’,那才是特别的,在她眼中,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病人。”

万安公主道:“穆姐姐你医术如此高明,为什么不给李泌看看?我见他气虚体弱,你若是医好了他,岂不能和他更加亲近些?”

穆天衣叹道:“早些年道玄公带着李公子到我家求医,那时我爹爹就看过了。他是天生封闭了几处经脉,气血不能通畅,这才体弱多病,治不好的。”

万安公主嘻嘻笑道:“那时你就喜欢上他啦?”

穆天衣还沉浸在回忆里,喃喃说:“那夜我见爹爹在翻医书。他在江湖上称作‘泗水医仙’,医道高明,家里的医书早就熟记在心,平时无论医治何人,都是药到病除,更不见他去看书。我见他一边翻书,一边苦苦思索,就问他怎么了,他说道玄公的孙子有病,自己无能为力,要看看书上还有没有遗漏的办法。我好奇之下,第二天就偷偷跟他去见道玄公祖孙,那时李公子是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我一见他,就觉得他好文弱,好可怜……”说到这里忽然醒觉,白了万安公主一眼,嗔道:“你这丫头,身为公主之尊,却偏好嚼舌根,我可不能跟你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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