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梦书离了长安城,果然按着李泌所言一路向东,直奔少林寺去。他虽不晓得江湖模样,可于行旅周游一道却已是熟手,郭子仪赠他的盘缠又多,那匹骏马亦颇为雄健,一路上比起当初自范阳到长安还要悠闲自在。他放慢了旅程,赏玩沿途风景人文,晓行夜宿十几日,终于来到少室山脚下。
嵩山一带山势陡峭峻拔,群峰簇拥起伏,本就是天下雄峰,少室山更得天地钟灵之气,状若千叶舒莲,此时冬雪初消,春意渐生,正是大好风景。
叶梦书仰慕山上的少林寺,以其为武林见闻的第一站,是以一路上无心观览山景,拉着马匹行李,快步登山。这一条山路修于唐高宗时,距今不足百年,结实宽阔,行了一阵,远远见得碧瓦黄墙,好大一座寺院。
寺门外几个僧人把住门口,见叶梦书过来,俱都神色严肃,为首两人抢步向前,也不施礼,其中一人道:“施主何来?”
他问话语气殊为严肃冷峻,叶梦书一愣,心想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何以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但他向来谦和,便不计较,施礼道:“在下乃是一介书生,心慕少林寺的名望风采,路经贵寺,特来求教观览。”
他说话文绉绉地,众僧人听得不清不楚,但后来听到“求教”二字,蓦地一惊,神色大为紧张,叶梦书对面的两个僧人对视一眼,方才问话的那僧又道:“敝寺今日有事,不能待客,还请施主改日再来。”
叶梦书心中奇怪,但既然人家开口,也不好不从,口中说道:“既然如此,我明日再来便是。”转身沿着原路走回。
众僧人开口逐客,只道对方必要争执,意中已备下许多应对办法,却从未想过叶梦书如此容易打发,说走就走,呆了一呆,愈发惊疑不定,均想:“这些日子来山上闹事挑战之人,可没谁这么容易就走的。”其中一个主事和尚性子多疑,暗想:“这人莫非是个奸猾之徒,明着不能入寺,回头便要偷偷潜入不成?”
其实这想法本不成道理,若是叶梦书明着闯不入寺中,那偷偷入内也无作为;若是叶梦书一开始就要潜入寺中做事,那又何必明着先到门口晃荡?只是这几个把门僧人近段时期常遇到诸般特异人物,心神早已十分紧张。当下那僧人暗运内力,伸手拉向叶梦书。
他本是要试试叶梦书的武功,却根本没想过叶梦书不会半点功夫,被他向后一带,一个趔趄,正触动了前些日子手臂上的旧伤,剧痛再次袭来,不由得一声大叫,回过头来,扶着手臂怒视那僧人。
那和尚一拉之下已知叶梦书是个寻常书生,见他喊痛,心中深为后悔,可是个中情由实在解释不清,他笨嘴拙舌,只得双手合十,连念“罪过罪过”不已,却连究竟是谁的罪过都说不清了。
叶梦书臂上疼痛传来,想起这一双手臂的伤痛本就是由常一净造成,而郭子仪曾说常一净正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心中愈发愤怒,大声质问道:“少林寺好大的架子,我入寺观览不行,怎地回头离去也不行,你们待要如何?”那个少林僧人愈发慌乱,只是念佛。
他旁边另一个头领僧人暗暗摇头,心想自己这位师兄新从戒律院调来,平素在寺中习练武功、约束纪律,威严肃穆,辈分虽在前列,在待人接物上却少了几分世故。见他得罪了访客,便替他向叶梦书施礼道:“敝寺现下实有紧要事情,不便接待外客,我这位师兄乃是无心之过,还望施主勿怪。”
这僧人久在各处寺门知客,说话便有礼许多,叶梦书见他语气温和,也不愿争执,虽然心中遗憾,还是回头走了。起初一段,他心中有气,走得便极快,但渐渐气愤平复,又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抬眼观览起山中的景色。
其时近午,阳光照耀,行了段路,来到一处山涧旁边,叶梦书捧了一口溪水喝,入口清冽,旁边更有鸟语鸣涧,风物极佳,不禁叹息道:“大好风光,可惜被群不可理喻的僧人占了。”他毕竟心地不错,就算在独处之时,也不骂出“秃驴”“恶僧”这等话语,只以不可理喻称之。
这一声引得不远处一个小和尚注意,那小和尚正在溪边拎着一只木桶打水,听了叶梦书这话,走了几步来到跟前,施了一礼,问道:“这位施主何以口出不满之言,莫非敝寺有何得罪之处?”
这小和尚不过十二三岁,眉目清秀,双眼明亮,头上一排香疤,额上有一颗红点,远观似是朱砂点成,仔细看却是天生的红痣,穿着一身红色僧衣,与方才寺门前的黄衣僧侣大不相同。
叶梦书方才出言责备少林,被这小和尚听了去,心中微觉尴尬,但转念又想到毕竟是把门的僧人有错在先,自己实没什么可以歉疚的,便也心平气和地施了一礼,说道:“小师傅可是少林寺中人?在下方才被贵寺把门僧人驱赶,心中有气,口出狂言,还请见谅则个。”
小和尚奇道:“我少林寺中香火往来,一向不拒外客,怎会有这等事?”
叶梦书莫名其妙被拒之门外,心中且气且怪,恰好这小和尚询问,便也不以他幼小,耐心把方才情形讲了一遍。小和尚听后念一声佛,说道:“原来如此,敝寺自立寺以来,常有江湖武人前来挑战,不时扰乱僧侣修持,想来是施主说了‘求教’二字,这在武林中常有挑战之意,引得几位把门僧人误会了。”
叶梦书道:“这么说倒也有理,只是我开口之前那几位师傅的语气已然不善,我回身离去时又用力拉我一把,总之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想来是我与少林无缘。既然无缘,不如不见,我也不再强求,这便离去就是。”
小和尚放下水桶,双手合十道:“佛门之地,理当大开方便之门,施主欲入寺礼拜观览,乃是存了向善之心,虽然当时被拒,但此时遇见了我,也不可谓与佛门无缘。施主可随我来,我带施主入寺便是。”
叶梦书见他虽然幼小,说话却甚是老成,暗暗称奇,心想他一个小孩,就算心有歹意又能如何,不如跟去看看,便拉着马,跟着小和尚再次向山上走去。
他两个相遇之处离山门不远,很快就又到门前。那几个僧人还在,远远看到叶梦书的身影,心中又紧张起来,都想:“这人去而复返,必有怪异。”暗提真气,做好了准备。
来到近前,叶梦书身边的小和尚向前两步,众僧人见了他,都吃了一惊,连忙躬身行礼道:“心灯师叔祖。”只是言语虽恭,神色却颇有不甘。小和尚恍如未见,点头还礼。
叶梦书心中愈发惊奇:“看这小和尚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就算他面相显小,身体也没长成,最多最多,也超不过十五岁去,门口几个僧人都是二三十岁,怎地反要叫他做师祖?”但此刻他需要小和尚带自己入寺,便闭口不言,全交由小和尚去办。
小和尚果然辈分极高,只跟把门僧人说了几句,众僧便即放行。一个和尚过来将叶梦书的马匹牵到马厩拴了,又有一个僧人拿来纸笔要作登记,叶梦书一皱眉头,心想:“这群和尚忒无肚量,不过是入一间佛寺,我去杏园御宴时都未有如此繁琐。”但终于还是忍耐不发,通了姓名,小和尚在旁微微一笑:“原来是叶施主。”随后带着叶梦书向寺内行去。
佛家崇尚简单朴素,是以少林寺规模虽广,也只不过是道路宽阔、房屋众多罢了,装潢上与其他寺院并无区别。叶梦书观览片刻便已尽知,转过头来问那小和尚道:“小师傅法号是心灯么,怎地方才那几个僧人叫你做师叔祖?”
心灯眨眨眼,道:“敝寺僧侣的辈分,依明、心、智、慧而论,我师傅法号明行,我便是心字辈,方才几个都是慧字辈,自然该叫我做师叔祖。”
叶梦书见他答的天真,又道:“这么讲来,小师傅你年起幼小,辈分却是极高,可谓少林寺中的骄子了。只是我耳闻目睹,方才那几个僧人待你却不如何信服。”
心灯摇了摇头:“佛说众生平等,何来骄子一说?至于辈分、名称,本只是人的代号,用于区别划分而已。几位太师侄堪不破年位名分,是他们佛法修为未到,于我是无需在意的。”
见心灯年纪幼小,说话却老气横秋,叶梦书笑了一笑,又道:“既然佛说众生平等,那又何必区别划分?若是根本没有辈分、名称,岂不更好?”
心灯道:“有区别划分,是为了彰显万物有灵。《长阿含经》说‘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可见彼时说众生平等,是因为其中的一个‘生’字,而后来众生演化有所差异,便成就了里面的一个‘众’字。若是生灵无所差异,世界便是一片混沌玄虚,何所谓众?”
小和尚这番引经据典,大合叶梦书脾性,他是个聪敏明辨的书人,当初在洛阳白马寺就曾与洛林大师辩难许久,此刻被心灯勾起兴趣,也不以其年幼,微微张口,就要认真讨论一番。谁知话未出口,就被心灯一拉,又碰到手臂,微微一痛,幸好心灯年幼力弱,并非难以忍受。
心灯侧头听了一会,说道:“怪不得几位太师侄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原来今日已有江湖人物来此挑战。”叶梦书也侧耳去听,却只有微风轻拂,哪里有半点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