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整个社会都积极开展起来全民防疫工作,也许李嘉莉真的会就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一直到死,但是必须落实在每家每户的人口调查工作却把她从那套坚硬的乌龟壳里撬了出来。
虽然之前很多时候她会感觉也许她的神智已经不清楚了,但是门外那声‘查户口’却让已经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移动过的嘉莉猛地神智一震,在望着天花板呆了一秒之后,急忙手脚忙乱的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下床。
“不急不急,我们先查别家啊。”门外跟着街道居委会和楼长一起进行人头调查工作的小姑娘听到门里一片叮叮当当,貌似撞倒什么东西的乱响,很是体贴的扬声说了句,然后转过头和身边的街道人员一起走到下一户。
调查完这家的人口状况之后,几个人又走回嘉莉住的那户门前,还没来得及敲门,那扇关得死死的房门已经自己打了开。
隔着只由几根铁条和一片稀疏纱窗组成的老式防盗门,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从半开的门里飘出,来负责做记录的小姑娘看了一眼远远地站在门内,脸上戴着一副大口罩的嘉莉,情不自禁的在心里对自己叹了口气。
她是今年新分过来的片警,上班刚两个月就碰上了这次疫情,这两天走家串户她也见了许多像这样即使在家里也恨不得一遍又一遍用消毒水给自己洗澡的人,所以当嘉莉作势要给她们开防盗门的时候,小姑娘反而摇了摇头——
她可不想再像前两天那样,只是走进别人家调查不到两分钟,就要又是换一次性拖鞋,又是洗手又是漱口,还要被喷消毒水,前前后后一折腾得大半个小时,虽说精神紧张成这样的人并不多,但是她一天走家串户一二百家,就算只是百分之几的小几率,一天碰上两三户她也折腾不起啊。
“您别开门了,我们就是问您几个问题,问完就走。”小姑娘一边说一边把记录本翻开新页,“按照记录,你们这户是租住户,房主……好像已经回老家了是吧?”
站在门里的嘉莉点点头,正在做记录的小姑娘没听到回答,好奇的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却看到防盗门里这个戴着大口罩,披头散发的女人正睁着看起来满是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
“你这里原本是三户合租,上个月走了一户,之后又……现在除了你还有别的人么?”小姑娘感觉有些微微不舒服的退了一小步,接着问。
嘉莉又摇摇头,负责记录的小姑娘在记录单上‘独住’一栏上打了个勾,然后停了停,抬起头说:
“最后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并报一下你的身份证号码。”
站在防盗门里的嘉莉静了静,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身份证从防盗门的空隙间伸出,又静了静,才用微哑,但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字的报出了身份证上的姓名和号码。
已经问完所有该问的问题,并且用终端机确定了李嘉莉证件的真实性之后,小姑娘却下意识地没有走,而是若有所思的一下一下用圆珠笔头敲着记录本:
“你是本地人为什么还要出来租房?”
嘉莉眨眨眼,简短的回答:“家里装修。”
“你和房主是什么关系?”小姑娘又问。
“同事。”嘉莉回答。
“除了你之外另外那户小夫妻之后有回来过么?”小姑娘接着问,嘉莉停了停,摇摇头。
原本小姑娘还想再问什么,但她之前的问话却勾起了一旁楼长阿姨的感叹,她摇摇头对负责记录的小姑娘说:
“要说起小张和小王还真让人担心,那对孩子在这里住得时间最长,从处朋友到结婚都是在这儿,平时也没给人添过什么麻烦,当年结婚时还满楼挨门挨户的敲门送喜糖呢,怎么转眼间就一个进了医院,另一个也下落不知了?听说他们俩在大城里也没什么特别好的亲戚朋友,你说他们能上哪儿去?”
楼长阿姨的话似乎触到了什么敏感话题,还没等她说完,一旁的街道工作人员已经清了清嗓子,提醒那个调查员她们还有两栋楼需要跑,最好抓紧点时间。
被打断思路的小姑娘皱了半天眉,最后还是跟着街道人员的指引去了下一户门前。
嘉莉站在防盗门里,听着街道的工作人员特意落后一步拉住楼长阿姨小声嘀咕着说别乱说什么得病不得病的事,这要是真查出咱们这里有得疫病的,那就得全楼封检,一关就得至少两星期,虽说吃的喝的都有zf管了,可真让人两个礼拜不出门,那可不是好玩的。
嘉莉租住的这楼是一层多户的那种板楼,东西各有一个楼梯间,根据楼型的走势和各户的户型错落在一条弧度上。
没急着关门的嘉莉冷眼看着那门外的三个人都到斜对着她的那一户,按了门铃,门里老太太拉着小孙女站在防盗门的那一边,像嘉莉一样隔着防盗门对调查员们的问话点头或者摇头,偶尔才答上几个字。
嘉莉斜着眼,看着对面防盗门里被老太太紧紧拉在身边的小女孩,年岁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年岁虽然不大,但却已经早早的带上了眼镜,一只左眼用医用棉布封着,连左边的眼镜上都封上了黑布。
“佳佳的针眼还没好啊?”和整个楼门里的人都很熟悉的楼长阿姨趁着调查员提问的空档弯下腰,笑眯眯的问,小姑娘点点头,细声细气的回答:
“还没好,女乃女乃说还得等几天才能好,不过佳佳总是觉得疼……”
楼长阿姨安慰了小女孩几句之后直起身,冲面色微微有些发白的老太太善意的笑了笑,
“你说说这日子口上也不好带孩子去医院看病,我倒是知道一个土方子,你看她哪只眼睛得针眼了,就用红绳绑住她和病眼反方向的那只手的中指,稍微捆紧些,一两天就能消肿!”
已经回答完问题的老太太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然后当着三个调查员的面‘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一直到调查员调查完了这一层走到下一个楼层后,李嘉莉才缓缓的关上自己的屋门。
窗户外阳光已经西斜,透过薄薄的楼板,隔壁家的电视正播放着新闻联播的开始音乐,嘉莉站在屋子中间沉默了会儿,慢慢走进厕所,冲着马桶清了半天嗓子,才清出一块一直不上不下的卡在喉咙里的瘀血——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嗓子会越来越哑,原来是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喉咙里多长出了一块硬骨,平时不出声时也没什么感觉,一旦出了声,那块骨头就开始上上下下的磨声带,几下就能让人感觉嗓子里带血!
清出喉咙里那块瘀血之后,嘉莉又慢吞吞地走回到卧室里,在屋子中间站了半晌之后,转过身在堆得皱巴巴的沙发上翻了又翻,终于找到了电视的遥控器,然后‘啪’的一声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是记者亲身经历区县安防检查,一队穿着戴着口罩头套,身穿白色防疫服的工作人员站在高速路的出入口,给每个想要进出的车辆喷洒消毒水,然后就是逐人体温检测,快速排查,而快速经过了检查安全通过的记者戴着口罩,面容严肃的对着镜头侃侃而谈。
嘉莉木然的听着电视里的记者从国家,社会,还有民生的角度提升着自己这一次亲身经历的重要性,半晌之后,换台。
这一回的节目里是健康养生节目,节目里的专家正在从中医和西医的角度详细分析这一回的疫情究竟是由什么引起的,观众台上一群中老年妇女个个听得聚精会神。
嘉莉听了一会儿之后,可以肯定自己如果没有被咬的话,也一定会像其他听讲的观众一样拿起纸笔,把那位专家讲到的所有可以祛病防疫的食品和小药方记下来,然后一一去实践,但是那个她没有被咬的大前提条件并不成立,所以她果断换台。
下一个节目又回到了新闻联播上,这一次是记者亲历疫病重症病房,电视里的医护人员个个身穿厚重的防护服,记者和随行人员也全都进行了全副武装。
进入特别病区后,镜头就一直跟随着医护人员,晃动的画面和从镜头视野外传来的解说声给电视外的观众增添了强烈的身临其境感,消毒区,检疫区,病房区,镜头里那些穿着病号服,戴着呼吸器,插着输液管的人们虽然个个面容苍白憔悴,但每个人都表现出了对抗病魔的信心决心还有社会主义特有的乐观向上精神,嘉莉木着脸对镜头里那些人扫了两眼,直接关上了电视电源。
电视上得不到什么有用信息,嘉莉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网络上,打开好几天没开过的电脑,她麻木而详细的浏览了一下网络。
发现网上虽然比电视上透露出的信息稍微真实了些,但很明显很多过于真实的消息一发出来就被人及时屏蔽或者删除,
她从网络还能如此及时的被监管上看出了目前的情况还没有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就代表着那天她看到的那场抓捕战斗还只是在私下里进行的,毕竟如果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一场黑衣特警大战外星人,或者群尸玩过界的戏,那就算zf想压制住消息那也是压制不下来的。
既然zf还想压制住消息,那就代表着她,也可以继续隐藏。
嘉莉在网上蹲了一会儿就关了电脑,既然她明白自己在外面的情况没有恶化到无法隐瞒之前不可能再从□□特有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下得到什么有用消息,就干脆不再浪费时间,无所事事又不想做什么的嘉莉干脆又躺回了床上,只是这一次一直她不再一遍又一遍的想那些自己还能活几天的傻念头,她只是睁着眼什么也不想的望着天花板,听着整座楼里无数的单元房内的各种各样的声响流过自己的耳朵,那些小小的隔间里上演着世间最平常的家长里短喜怒哀乐,没有电视剧里的精华浓缩,大起大落,但却让人听在耳朵里,羡慕在心上。
嘉莉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躺到半夜,一直到整栋大楼里最后一点人类活动的声响也安静下来,她的神智似乎在这种放空状态中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境地,当身边再也找不出让她专注的声音之后,她开始不由自主的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到更宽更广的范围里。
慢慢地,她住的小区,她曾经骑着电动车走过的那些马路,她上下班时乘坐过的地铁路线,那些东西一点一点的进入到她的感知范围里,她的注意力有时追逐着偶尔从一条小巷里跑过的野猫,有时又转到那些偶尔才有的夜归者的身上。
最后她的注意力跟上了一辆在高架桥上高速行驶的防爆车,她追着,黏着,小心偷窥着里面那些感觉起来无比疲惫,但却又比一般人更加旺盛更加活跃的生命力,她觉得那些生命力里有某些东西在悄悄的吸引着她,但她实在弄不清那些吸引她的到底是什么,因为它们实在是很微小,太过微小……
一声比起那些远在几公里,神智十几公里外的东西离她近到几乎就在咫尺的响动突然打断了她的探索,嘉莉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未知物刺痛的章鱼猛地收回了自己的全部触手,脑海里那种原本放空又突然被猛地填回的感觉让她静了好几秒才又重新找回了神智,一个细小的几乎情不可闻的敲门声在她屋外的公共走廊上响起,每当那个敲门声响过三下之后,就会有一个更加微小细弱的声音低低的问:
“阿姨?叔叔?有吃的么?我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