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女乃女乃在一起的时候,除了上学,伊好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外面。为了维持生计,女乃女乃买了辆手推车在街上摆了个馄饨小摊。一放学,伊好就赶过去帮女乃女乃,送馄饨,买菜,洗碗,从她记事以来,这些小事她都会做,也做的很好。
她打碎过的碗五个手指都数得过来,别人夸她聪明懂事、伶俐能干,但女乃女乃不喜欢这样的夸赞。女乃女乃跟她说,苦命的人才会干活,我们伊好命好的很,以后肯定不用干这些。
跟着莫子谦的时候,是伊好过得最像个正常孩子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学校,一个上课,一个听课,放学后他牵着她的小手去菜市场。途径那条小吃街,伊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直到再也看不见女乃女乃常在的那个位置。
五年了,第一次踏在这片土地上,居然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伊好站在街口,盯着理发店前的那块油渍地。多少个日子以前,每天早上七点,总有一双老布鞋准时踏在上面,时而上前,时而退后,那双裹过的小脚就在里面,勤劳地奔波着,在这狭小的一方土地上。那双鞋静默不动的时候,定是老人抚着腰,重重地敲击,好掩过里面散出的酸痛。
傍晚七点的时候,一双白色帆布鞋“咚咚”地随着书包起落的声音欢快地出现,一声稚女敕的“女乃女乃”。一碗足量的馄饨面,一个布满皱纹的笑容,两颗相依为命的心脏。
“女乃女乃。”情不自禁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一个人的逝去,一个称呼的消失,即使鼓起勇气,喊出的却也只是一种无法挽回的空落。最诚实最了解你的是眼睛,泪水夺眶而出的时候,她酸胀得不能自已,疼得无法呼吸。她用这么突兀的方式告诉你,没有了,这个人没有了……
早已没有了她们的小车,理发店已经改成了小吃店,卖的也是馄饨。她们曾经的落脚点处是几张木质桌子,配着的淡蓝色塑胶凳子跟她们以前用的一样。她曾经拿它当书桌,在上面写了几年的作业,借着造物主的余晖,蹲在地上,空气里满是油烟和知足的味道。
那时的生活就是油盐酱醋,伴着滑腻的小混沌,点些葱花和小虾米,美味爽口的一整碗,回味无穷。
“伊好?”她有种错觉,这明明是男声,可她竟觉得是某人借着他的口说出的。
熟悉的街上,有人喊你的名字,跨越了时间长河,你我之间的距离再长,也变得微不足道。
他就站在她身后五米左右的地方,从看见她背影的那一刻,石蹇便知道是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个头长了不少,曾经杂乱的头发干净地束在头顶,唯有那瘦削的身影恍如当初。变了吗?是啊,可是他还是认出了她。
当年,他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她的名字,如此刻一般,些许疑惑,些许好奇地喊她:伊好?
石头一家从一个小县城刚到南城的时候,租的就是伊好家对面的房子。石头的爸妈热情好客、有礼貌,路上无论碰到谁都会先打招呼,然后微笑点头。即使对方是孩子,他们也毫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和问声细语。
尤其是石头的妈妈,每次见到伊好,总会情不自禁地牵着她的小手,无比可惜地说:“我要是有个这么乖的女儿就好了。“这时的石头就会恶狠狠地瞪着伊好,然后几天都不理她,直到他确定,妈妈不会被伊好抢走。
妈妈跟他说,要对伊好好。他问为什么,妈妈说,没爹没妈的孩子最可怜。他想继续问伊好为什么没爹没妈,可这句话就是卡在了喉咙里,虽然难咽但最终还是被他咽下去了。他知道,伊好最不喜欢听到的话就是说她”没爹没妈“,所以,他不说,即使是在背后,他也不说。
石头晕车,每次回老家回到南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觉,睡到头不再转胃不再呕为止。伊好跟他说,晕车真好。
小石头白了她一眼,鄙视地说:”林伊好,你有病啊!你知道晕车有多难受吗?胃里的东西往外涌,要从嘴巴里出来,脑子里像有个棍在搅,恨不得搅个稀巴烂呀……”他知道女孩都不喜欢恶心的东西,于是他故意说得这么恶心,想让这个傻妞打消晕车是个好玩意的想法。
“可是,我都没晕过车。”她托着脑袋,出神地看着窗外的天空。那样的眼神,让小石头觉得很心疼,“那不是好事吗?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晕车。”
“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晕车,我都没出过南城,连长途汽车都没坐过”……
有些事情错过了,真的是自己的事。回过头想想,是否也有过那么多那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你都没有抓住。机会并不一定是给有准备的人,但一定是把它放在心上、及时身体力行的人。最最遗憾的是:它早已在心里,只是没有抓紧时间。
几年后,他在一个小镇上找到了顾延廷和莫伊好,他就在后面的那辆车里。伊好一下车就蹲在旁边的花坛里,头低得极低极低,顾延廷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递水,待她接过后,他熟练地伸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押往脑后……
石头苦笑,心里低叹:伊好,你真的也晕车……
如果是我带着你,你是否也会笑得这么满足?
伊好转过身来,看见了这个当年唯一的朋友。都看见了对方伤痕累累的脸,俩个人相视一笑。叶阿蓝给的地址竟然是她曾经最熟悉的街,她犹豫了好几天,最终还是来了。
眉心处的伤没有好全,伊好觉得顶着大块的纱布去见他不好。她偷偷将纱布换成了创口贴,看来看去还是有点碍眼,她索性戴了顶帽子,帽檐压得极低。晒伤的皮肤恢复得更慢,蜡黄的脸,笑起的时候显得牙齿更白了。
石头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的纱布还在,一身黑衣,连脚上的人字拖也是黑色。也许是因为太高,他早习惯了勾背。
惊讶过后,他缓步向她走过来:”怎么来的?“
伊好从包里取出叶阿蓝给的那张纸条,递给他。石头皱了皱眉,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你不想见到我吗?”伊好盯着他看,他竟低下了头,保持沉默。伊好失望地从他手里夺过纸条,粗鲁地装进包里。见他仍是动也不动,眼睛瞅着地面,一只脚缓缓地踏着地面。伊好气呼呼地转身,作势要走。
“你等等。”石头快速窜到她面前,诚恳地看着她,“你现在还能来这里吗?”
伊好楞了一会儿,像是明白了他的话。她一把搂住他的手臂,笑得既得意又猖狂:“为什么不能来?我好不容易遇到你的啊!石蹇哥,你真的变成石头了吗?我可还是伊好哦,要不要我把你变回来?”她像以前一样,撒娇地在他胳膊上蹭了几下,然后乐呵呵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