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翁爱还未曾那么长时间的跪坐过,就是年末拜祭祖先,也是拜首为主,身体重量不会完全压在两条腿上。
芳娘一路趋走,脚下半点声响也无,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髻侍女脚步也无声无响的,裙裾更是平伏,没有半点外头寒门人家娘子侍女走快点就裙裾乱飞。
“好女郎。”芳娘没有过二门将王翁爱送回去,走到一间房间内,命侍女去拿来热汤等物,自己将怀中的女孩放在一张大坐榻上面,给她按摩双腿好通气血。
王翁爱在榻上被揉弄一会,终于麻痹的双腿恢复些许知觉。她以前三四岁能把话说完全的时候,也曾跟着王彬和那些年老的年轻的郎君一起听玄谈,那会她年纪小,加上是王彬的老来女,因此也格外受宠些,王彬也让她那边坐在小胡床上听清谈。那会她听着听着,就一头靠着屏风睡着了,年纪小的女郎自然不会得到太多的苛求,叫人抱下去回房里就是。
不过现在年纪都十岁了,听着听着一头栽倒,虽然不是听着睡过去的,但还是有些脸上发红。
一开始双腿麻痹的动一下都困难,但是在榻上躺久一些,芳娘揉了一会,麻痹的感觉渐渐消散,她躺在坐榻上送了一口气。
“女郎,茶汤。”芳娘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卮来,茶叶在此时已经出现了,在南方也有人喝茶,但是不多。建康也有人好茶入痴到抓着客人就给喝茶的。
她喝茶很简单,这会茶才兴起,还没唐朝用葱姜米一锅炖的煮茶。但是喝茶方式和后世又有区别,是将茶叶采摘下来碾碎做饼茶,喝的时候以水浇注。
她用的茶并不是这种饼茶,她到了秋季菊花开放的季节,就将那些开的好的有药用价值的菊花采摘下来晾晒好,要喝的时候就拿出来直接用开水泡。能够消火民明目,喝着挺好。
甘菊花已经在热水中彻底的泡发了,一朵朵的花朵飘浮在水面上,水充盈在花的间隙间,格外飘忽唯美。
王翁爱接过低下头来喝了一口。
“女郎,要不要用些茶果?”芳娘怕这汤不合她的口味,出声问道。
“又不是茶宴,不必上茶果了。”王翁爱道,她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就在茶水上氤氲的热气中越发模糊。
这会不仅有茶汤,而且也有茶果子。这和日后的日本茶道已经差不了太多。果然都是学的这边。
“可惜这会荆桃花还没开,不然庖厨下也能做花糕了。”芳娘笑道。
所谓的荆桃就是指的樱花,茶果子让她想起上辈子学做过的樱花糕,这会樱花不是日本特产,秦汉时期中国已经种植于宫廷之中,如今世家庭院也会种植樱花树,到了春日,雪白粉红的花束沉甸甸的压于枝头,风一吹,花瓣如雪落下。
她叫侍女将樱花瓣采了来,令人制作好模具,用糯米粉牛女乃还有红豆沙等物做樱花糕,牛女乃和糯米粉揉在一起,红豆沙为内芯,将要出笼的时候在糕点上印上三瓣花瓣,出笼后在糕点下载以翠绿的樱花树树叶。看上去十分精致漂亮,因此也得到家中的喜爱。
“冬日也有冬日的好。”王翁爱袖子将嘴角的笑给遮去稍许。过了会,她腿脚已经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了,她站起来。
“叫个人去看看那边清谈还在继续么。”王翁爱说道,这个是她必须要学习的东西,半点也推拒不得。
芳娘也知道,立即让一名侍女前去。
那边玄谈已经完了,最后以圣人有情为结论结束。
谢安看了一眼身边的堂兄,谢尚说赢了对方,面上也没有多大的得意之色,就是笑容也是浅浅的淡淡的,因为在隆冬中,窗棂全用布蒙了起来,室内光线不佳,因此点了灯。灯光朦胧,去看人,反倒是越发像是隔着一层轻雾,那笑容也似在薄纱下,越发模糊了。
清谈过后,虽然已经辩出个结果,但并不是各自归家去。
王彪之令人备上茶汤,令人端上来。
冬日蔬菜出产很少,用的最多的还是熏肉和腌菜之类。用一些温热的茶汤,是最好不过了。
茶是饼茶,茶叶采摘下来碾碎,用的时候用水直接灌注。几位郎君的面前各有案几,谢安手里拿着漆卮,卮中茶汤的热气氤氤氲氲,缠缠绵绵绕上来,叫人有些看不懂眼前。谢尚手里拿着那只青瓷盏,他微微回过眸,正好望见堂弟低头饮茗的瞬间,抬眼望了不远处那扇屏风。
那面屏风在不起眼的方位,并不惹人瞩目。
那一眼,谢尚瞧的清楚,绝不是什么偶尔望去。这点眼力他还是有。
突然他也有些好奇,那扇屏风上描画着蓬莱仙岛的场景,并不是什么珍奇难得的东西。还是说这屏风后有什么,或许藏匿让人失魂落魄的佳人不成?
他想到此,不禁揶揄的投过去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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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没敢进郎君们清谈的房间,在外头和守门的家仆套个近乎,知道清谈已经结束后,便回来回话。
王翁爱这会已经能从榻上起来走动了,听到小侍女的话点了点头。
“女郎再歇息一会?”芳娘问道,她看着王翁爱向门外走去。外头候着的小丫头微微抬头,看着要是女郎出来,她好将守着的锦屐抱过去给女郎穿上。
“将门推开吧。”王翁爱道。
“唯唯。”守在门口的丫髻侍女将糊着布的推门拉开,屋子角落里有燃着炭火的炉子,屋子里不算冷甚至还带着些许芳香,拉门一开,外头的寒风呼啸着卷起来,就将里头的暖气给冲淡了许多。
她抬起头望了望天,天空上灰蒙蒙的,望不见多少光亮。这是冬日里常态,阳光见得少,阴天是差不多天天见着。只要没下冬雨,已经是很好了。这乌衣巷本来就临近淮水,冬日里难过的很,下场冬雨,不把人给冻的翻白眼就算不错了。
那种天气除去家里几个嗑药的兄长喜欢之外,恐怕没几个乐意的。
王翁爱瞧着外头阴沉沉的,倒是比早上还黑一些。
“这天瞧着该不是要下雪了吧。”方娘跟过来看了看天,说道。
王翁爱愣了愣,“下雪?”
“是呀,下雪呢女郎。”一名面容清秀的侍女笑道。
“你们怎么知道?”王翁爱问道,面上还有些莫名其妙。
“庄稼上人,哪里没有这样的眼力呢。”小侍女冒了这么一句后,突然脸色惨白。
芳娘瞟了一眼那小侍女,眉头皱起来。她不知道这侍女送来服侍的时候,家中是如何说来着。这府里许多下人,其实是南渡来之后从流民里挑出来的,做了家生子或者是佃户。田舍郎安定下来难免不了对儿女说些田里头的事情,也无甚。
不过在主家面前说这个,太不应该了。
“是吗?”王翁爱笑了,她眉眼都愉悦的展开来。脸蛋一扬,看着灰蒙蒙的天。眼睛眯起一下。
“要是真下雪了,送你一块饴糖。”王翁爱低下头对满脸不安的侍女说道。
那侍女也才十二三岁,方才也是小孩子心性上来才说的那么一句话,心里头正怕着呢,谁知道女郎来了这么一句。
过了一会,外头响起沙沙的声响。
“女郎,下雪豆啦!”小侍女欣喜的笑道。
“小声点,不庄重!”芳娘板起脸来低声训斥一句。
王翁爱摆摆手,她拿起一块饴糖让人递给那个小侍女,“说好送你的。”到了这里这么久,她还是没办法把那个赏字说的理直气壮,她说起来也就是运气很好穿越到世家里,可以衣食无忧。
要是运气坏点穿到佃户家里头,那就是比那个小姑娘还惨的了。因此她也不觉得自个该多趾高气扬的。
外面雪粒子下了一会后,天空上开始飘下鹅毛一般的雪花。
北方下雪如撒盐,而南方飘雪如柳絮。纷纷扬扬落下来,引着人走出室内去观赏,去触模。
等了一个时辰,外头的雪下得越来越大,不一会儿积雪已经积了一层,屋脊上地上甚至那边种植的草木上都是白茫茫一片。
王翁爱放下手里的铜手炉,走到门前。自己也不用侍女帮忙,自顾自的穿上锦屐,在一众侍女的跟随下走到雪地里去。
名士好风雅,踏雪寻梅便是风雅的一种。因此道路上的积雪也无人打扫,并不是奴仆们怕冷偷懒,而是主人们要风雅。
王翁爱身上穿着一件斗篷,斗篷上开了两只袖口,和后世的斗篷设计也不是差的很远。脚下锦屐落地悄然无声,更加不会走的雪花到处飞溅,让衣裾脏乱不堪。
雪白平整的雪地上被人一走,留下两三串的脚印。王翁爱回头一看,心里不由得有些痛快,有种把美好事物给踩踏一气的诡异快感。
好吧,她有些变态……
她不知道的是,变态的不止她一个。原本在屋子里清谈玩喝茶汤吃果子,听见沙沙下雪粒的声音一群人都从屋子里跑出来。所谓名士,都有些发疯情节,见着大雪飘飞,当即提议到外面的套廊上去煮酒一同欣赏雪景,不失为风雅之事。
一群人一听到风雅两字,立刻附议。作为主人的王彪之也赞同,屋子外面都有一条供人行走的套廊,颇为宽广。
家仆们按照主人的命令,将小炉抬上廊上,几张厚厚的茵席也摆了上来。炉子里的火很温文,正好用来暖酒。酒这种东西火小了,暖不热,火猛了,酒倒是热了,可是酒味也没了,喝到口里的只是寡淡的水。
酒在炉火上暖热之后,还会少了五石散么?
谢尚手中塵尾轻轻按在堂弟手上,摇了摇头。
谢安面前的正有一盏温酒和一包五石散,服用五石散传说能让人耳聪目明,精力充沛。他年少还未曾服用过这种药散,今日见着,也想试一试,不过手才伸出去,就被堂兄制止了。
“从兄?”他望着谢尚那双狭长的凤目。
“阿大还年少,”谢尚嘴角挑起一抹笑,“这药散若是过早服用,有害无益。”
阿大是谢安的小名,不过他十二岁,不太爱听见别人唤他小名,不过从兄这话倒是叫他有些吃惊。
“看着就好。”谢尚看见面上笑容越发浓郁,如同开在雪地里的红梅,即使清雅却也侬艳。
此时他将族弟面前的那份药散收走,今日带族弟出来,见识一番名士作风,不过这服散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来说,还是太早了。
药散就着水服用下,喝温酒以发五石散的药性。过了半个时辰,药性发作,身上开始燥热难安起来。不少人干脆就褪去了身上的袍子,仅仅只着一件单薄衣裳赤脚走于茫茫大雪之中。
谢尚也不能例外,他年轻,这热发起来还更旺盛些。他摇摇晃晃起身,手中塵尾也落下。谢安才要去扶他,他却已经大步走开,脚上穿着木屐走入雪天里。
比起温暖的屋内,寒冷的室外更加得服用五石散的人的喜爱。外面穿着的宽大袍服落下,脚下走的飞快,宽袖飘飞,寒冷的风吹拂于面上,不觉得有半点寒冽如刀,反倒是觉得如同春风拂面。
寒冷缓和了身体的燥热,走到一出梅花林下,他直接坐在雪地上,抬头望着这茫茫雪花。
王翁爱打算到自家种植的梅林里去看看。王家很大,大到有专门的种植花草树木的小林子,小湖。真的走上一圈能让脚痛的躺榻上去。
下雪了,侍女也说梅花开了。没道理不自己去看看,采摘一枝梅花回来。
不过走到梅花林口,王翁爱瞧见一个人躺在梅树下面。
她吓了一大跳,那人被雪埋了小半,再躺下去,弄不好就真冻死了。不过王家也没出过让人冻死的事情啊。
她走过去一看,一个妖冶的男子微微敞开衣襟露出半边胸膛,玉白的肌肤和落在衣裳上的雪花相映成彰。
望见他的脸,王翁爱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那是谢尚。
谢尚并没有晕过去,那双狭长的凤眼里此刻潋滟的水光闪动着,和普通人受冻乌紫的双唇不同,这个男子的薄唇嫣红的有些艳了。
王翁爱又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望见他这样子,就明白他服用了五石散。
唔……
她走到谢尚身边,抱着双膝蹲下来。
“谢郎君?”王翁爱唤道。
“……”谢尚不答,反而闭上了眼。
“…………”好吧,这算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王翁爱瞧瞧这满天的雪花,真把他放这儿说不定真冻死了。
“去叫人过来。”王翁爱对一个侍女说道。
那个侍女急急忙忙就去叫人了。
她回过头来看谢尚,她倒是有好久都没有见到他了。梅树下的男子躺着,双眼阖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让她手不禁痒的慌。
横竖他都在自己面前了,不做点什么,好像对不住这个机会。
她起身来,望见那边一树腊梅开的极好。
梅花的香味不重,但是腊梅挺香。
她走过去亲自攀折了几枝开的正盛的花枝,将枝头上的腊梅摘下来,提起他的袖口就往里头塞。
芳娘见着她这般恶作剧,就来劝阻,“女郎……”
结果话才一出口,女孩子便竖起中指抵在唇上做了一个消声的动作,而后她站起来和只猫一样,走到他另外一边,提起袖管塞梅花。
手里的梅花塞完了,她就再去采摘,来来回回的愣是给他两只宽袖里塞了不少。芳娘看着平日里循规滔距的女郎,竟然理直气壮地恶作剧到这地步,不禁目瞪口呆。
王翁爱瞧瞧那边还是没来人,而谢尚药性持续身体发热。她也做不出解上的斗篷盖到他身上的举动,只好让芳娘去催。
芳娘心里暗骂那些家仆怎么还不来,无奈的也去了。
这下,王翁爱更方便行事了。她寻了一块石头垫了脚,伸手就去折一枝长得比较高,但怒放的腊梅。
林子里的梅花并不独独有红色这么一种,娇女敕的浅黄,娇憨喜人得粉色,都很吸引人,她随意采了些,丢进谢尚的衣襟里,最后将一支粉色的腊梅花枝□□他头上的发髻中。
她满意的看看成果,很好。
名士这会老大一把年纪还会梳小孩子才会留的总角,满头梅花又算什么。
她心满意足的拍拍手,朝着谢尚灿烂一笑,提起裙子一溜跑的飞快,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来抬人的几个家仆两个人手里抬着一副小担床跑过来,见着梅树下一头花的谢尚,满脸古怪。
今日谢尚是醉着进家门的,服用五石散后需要喝温酒来散发药性,而温酒他绝不是只喝了一觞,而是很多。
一名女子正在对镜梳妆,外头一名侍女跑进来,“郎主回来了。”
女子惊喜起身去迎接,走到廊下,没成想两名家仆将一名男子给抬了进来。
“郎主在尚书右仆射家中,服了药散。”那家仆说道,神情里对那名女子并无多少尊重,甚至视线还在她娇媚的容貌和挺立的胸乳上转了一个回圈。
“啊,妾知晓了。”那女子说道,赶紧转身吩咐人准备擦拭身体的热水和舒适的旧衣裳来。
女子才将谢尚扶进内室,她闻见他身上一股浓郁的梅香,不禁有些惊讶。谢尚并不用梅香的香料。
好容易将人放在眠榻上,解开他的衣裳,内里的上衣才月兑下,竟然从袖子里掉出了许多梅花。
霎时间,梅香沁入了人的心扉。
女子看着落了一床的梅花发愣,而眠榻上的男人此刻悠悠转醒,幽幽梅香凝聚在鼻下,他哈哈大笑,“好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