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翁爱醒了之后,见到的就是桓四递过来的一碗鱼汤。
桓四只是告诉她他姓什么和家中排行,其余的例如名和字一律未曾告诉。两人萍水相逢,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不错了,虽然那碗鱼汤是很纯粹的鱼汤,甚至连盐都没有放,她将鱼汤一口气喝个精光。
身体虚弱的很,王翁爱也不敢挑剔饮食。桓四倒是诧异的瞟了她一眼。世家有多追求饮□□细的,他也听说过。不过这位女郎倒是半点都不挑,他这碗鱼汤也真的是纯鱼汤,里头就熬了鱼,其他的例如盐葱蒜之类是一点都没有。
“多谢郎君。”王翁爱强撑着跪坐在眠榻上,双手捧着那只陶碗,递过去。
桓四将她手里的碗接过,放进一边的圆浅木桶里。而后自己抓起一个竹刷子到外头去洗刷碗筷。
夜间屋内点了一盏灯,灯光很暗,浅黄的灯光将人和物照的模模糊糊。
屋子只有一件,里头是没有什么隔间的,男女大防什么在此刻就变成空气,什么都没有了。这件茅草屋很明显是桓四的,王翁爱躺着的眠榻也是桓四的,桓四现在都打地铺了,还要人滚到外头去背蚊子咬。好像……再作死也不是这个作死法。
而且……王翁爱偷偷瞅了一眼桓四,他此刻双腿盘起胡坐在地上,一手持刀一手持着一块木头,在削什么。少年侧颜线条优美,望过去甚是养眼。
两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屋外蝈蝈和不知名的昆虫嘤嘤嗡嗡的叫的直欢。
嗡嗡,一只蚊子飞到她耳畔,气势嚣张的向王翁爱展现自己的存在感。王翁爱才不姑息这些吸她血的小虫子,伸手啪的一下就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清亮的拍打声在寂静的屋中格外突兀,桓四抬头来,正好看见王翁爱瞧着手心里已经被拍成饼样的蚊子,蚊子很恶心的被拍成平摊状态,还在她手心上留了一抹血。估计那也是她自己的。
吴人多围绕着河水定下村庄,桓四不是在吴人村落中居住,但也是濒水而居,图个取水方便。
水域两旁,有个很明显的缺点,河水两边的蚊虫多,而且也多不少的其他活物。
王翁爱拍死蚊子一抬头,瞧见桓四身边有条绳子,起先她也没注意,一条绳子有什么好看的。结果在昏暗的灯光下,那条“绳子”正在缓缓的蠕动。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发现这“绳子”还一路游到桓四那边去了。
这下她吓得魂飞魄散。
“桓郎君,蛇!”她喊完这句话,嘴唇都哆嗦起来,脸色苍白的没有半点血色,双腿一软整个人都向后面瘫了过去。尖叫在喉咙里滚了三四圈,终于没有冲出来,但是她吓得已经不行了。
桓四听见,速度飞快的伸手一抓,一手捏住蛇七寸的位置就将那蛇给提了起来。
“长虫,没什么可怕的。”说着还提着在王翁爱面前晃晃,“没毒呢。”
王翁爱瞧着他那手里圈成麻花似的蛇,还在自己眼前晃来荡去,那段蛇尾巴甚是*的荡了荡,顿时就哭了。
眼泪大颗大颗的从眼眶落下来,她哭的鼻子发红。王翁爱也不哭出声,就是一边掉泪珠一边哽咽着望着桓四。
他一见着王翁爱对着自己哭,立刻就有些慌,“就是条长虫哭甚么。”他一边说着一边慌乱的就拿起一把小刀望外面走,到了外头干净利落的把蛇的七寸给剁了之后,洗掉蛇血才进来。
王翁爱吓得魂还没缓过来,也不跪坐了。抱着膝盖缩在榻上,一副甚是可怜的模样。
桓四也有些讪讪的,他也不知道这榻上的小少女竟然这么怕蛇,他找个地方坐下,想了想。
“那条长虫没什么可怕的啦。”他干笑了几声,“剥皮煮了味甚好呢,明日我做成羹汤给你尝尝。”
王翁爱低垂着头,原本也不搭理他。结果听到他要把那条蛇做成汤给他吃,立刻抬起头,巴掌大的小脸上泪痕犹在,她眼里水光浮动。
“多谢郎君好意,可是我实在用不下……”王翁爱说道。
叫她去吃蛇!天!
如此,桓四也没有强求。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尤其是安慰女子,“你瞧,这地水泽多。长虫之类只多不少,怕也没用不是。”他说着,反正怕没用,还不如胆子大起来,还能有格外的肉羹呢。
王翁爱听着这话,有一瞬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不过还没等她开口说话,桓四垂首嘲讽一笑,“女郎自幼锦衣玉食,自然不知道没肉吃的日子。几月几月的不见肉食,平日里有一碗豆粥充饥已经十分好运,到了冬至才能沾先人的光分得一块肉。”
“郎君尊君不是万宁县男么?怎会如此?”王翁爱很是惊讶,父亲既然身上还有爵位,应当还有一定的封地,靠着封地怎么也不会到如此境地。
“那会苏峻作乱,家君被小人害死,且都没有人管,已逝之人的爵位自然就没人关心了。”少年笑的有几分冷,自从父亲去世。家中也无人来管,日渐没落,日子过得穷困潦倒,甚至为了几只羊,不得不将家中幼弟拿出去换羊。
“在这里,女郎。”桓四笑了笑,“最好还是别挑。”
王翁爱两辈子日子都过的不错,不过听了桓四的话,她也觉得自己好像太娇气了些。毕竟这不是在自己家,别人肯照顾她已经很不错了。
“我明白了,多谢郎君之言。”说着,王翁爱将手拢在袖中一礼。
她身上的衣物太过宽大,将手举起来的时候总有一种宽大的衣物要将她给埋了的错觉。
桓四原本因为回想幼年而有几分郁卒的心情,被她满脸的认真给逗笑了。
“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歇息吧。”说着他自己提起铺盖到离眠榻老远的角落里,铺好躺下。
王翁爱睡的太多,到了晚上已经完全睡不着了。更何况还有个异性在同一件房间里,那位桓四郎似乎很光明正大,为人坦坦荡荡,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地方。
还是觉得有几分别扭的。
王翁爱躺在榻上,转过头去看桓四,桓四睡觉的角落角度非常好,不但最远,而且也看不到人。这也算是折中的遵守礼法了?
她在榻上躺好,脑子里又想起桓四说过的话来,个此时的爵位大致还是按照公侯伯子男的等级来分的,万宁县男,哪怕只是末等的男爵,也应该有嗣子来继承爵位。怎么会家道没落到那种境地?贵族俗称食肉者,肉在这会不仅仅是食物,更是象征身份,不到那个身份上,也不敢多吃肉,只有贵族世家日日可食肉。王翁爱想了一下,回忆一番当年苏峻之乱,那会的确是兵荒马乱的不行,建康中不少世家豪族也在兵乱中惨遭杀戮羞辱。
王彬在那会爵位是侯,照样被拉去做苦力。她也曾听闻,当年南渡的时候,曾经强力支持南渡的一位王妃裴氏,还是山东那边的世家大族,在胡兵入侵中,自己儿子下落不明,她自己也被胡人当做女奴卖掉了。如今,恐怕都不在人世了。
这样想来,在兵乱中,别管身份多高,一旦沦落进去,能保住命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油灯已经被吹灭了,屋内一片黑暗。外头黑沉沉的没有月光,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乌黑的叫人再睁大了眼,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室内静悄悄的,只有那边人入睡发出的浅浅呼吸声。
这位桓四郎君没有打呼噜的坏习惯,连入睡都是安静的。
王翁爱躺在榻上,眼前黑暗一片,瞧不见什么。睁眼和闭眼完全没有任何的区别,最后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休养了几日,王翁爱体力终于是有些恢复过来了。
天蒙蒙亮,桓四就起来收拾好铺盖出去料理昨天在河岸边抓到的那一条大粗蛇,王翁爱在室内将已经干了的衣裳换上。宽大的袍袖垂在身侧,王翁爱低下头衣裳上的褶皱抚平,腰上系带扎好。王翁爱没有芳娘那样的手艺,能将普普通通的丝绦扎出许多样式的花结,不过蝴蝶结她还是会的,将腰带扎成一个双耳结。屋中正好有梳发用的篦子,也都很干净,用起来没有任何不适。
将头发梳顺,随意扎了两条辫子,就打扮好了。
等桓四走进来,望见她收拾整齐的模样,眼前一亮。
小少女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还是慢慢的长大,原本就精致的容貌如同正在月兑离淤泥的荷花一样,即使有几分青涩,却有几分日后出水芙蓉的影子了。
她一袭世家里常见的宽大衣袍整齐的铺在身后,虽然她静静的跪坐在那里,双手拢在袖中,坐姿端正。桓四就这么瞧着,竟然有些不太敢上前。
等反应过来,他心中有几分懊恼。就那么一个小少女而已,没做什么,更加没说什么。他堂堂一介丈夫,竟然畏缩不敢上前,这实在是太伤他的气概了。
王翁爱见他进来一笑,“桓郎君。”
桓四在这独居有一段时间了,听见她的声音,嘴角有些想翘起来。独居久了也难免会感觉寂寥,家中有个人,尤其有个女子对他说话,温言软语的不用多少话语,就能软了人的心。这几日下来,更是觉得家中有个人陪着的感觉也相当不错。
“嗯。”他感觉脸上有些热,低下头来,将手中的陶罐放在王翁爱面前。陶罐里装的是肉汤,汤上飘着白白的肉段。
王翁爱知道那是剥皮做熟了的蛇肉。
她前辈子就不爱吃蛇肉这东西,即使每到夏天大街上餐馆打出一排口味蛇的招牌,她也不愿意去。到了穿越之后,吃的肉最多还是猪羊,牛肉很少。毕竟要用来耕田,即使是上位者,也不能太随心所欲了。
她迟疑了一会,还是持起双箸来吃。
蛇已经被剥皮斩断下锅煮了好久,早看不出本来面目了。王翁爱用完,放下餐具对桓四笑笑,“味甚好。”
“我没骗你吧。”桓四笑得有几分得意。
他将餐具收拾好,出去洗刷干净放回来之后。他对王翁爱说道,“我去探探路,女郎在家中不要出来。”说着他看向外头,“外面有吴人聚居,女郎不会吴语,怕他们会冒犯了女郎。”
王翁爱愣了愣,而后点点头。
待到桓四走到门边,王翁爱出声,“郎君路上小心,莫要让蛇虫叮咬。”
桓四一笑点头而去。
等到桓四的脚步声听不到了,王翁爱突然变了脸色捂住嘴,踉踉跄跄跑出门去,在不远处的河水边呕吐了起来。早上吃的那些蛇肉被她吐了大半。
她喘息着扶住膝盖,泪水糊了双眼。
等到缓过来,她直起身子,正要回去。却见得几个少年站在不远处望着她,那些少年浑身赤*luo,其中年长的那个身上还有着刺青,头发都被割断了披在肩上。
这是很典型的吴人土著打扮。
王翁爱想起桓四说过的话,又想起在王家里听过的吴人彪悍轻死好战,她瞬时就有些冒冷汗了。
果然那些吴地土著望见这个衣着几乎可以称得上华美的陌生人,他们的目光从她身上精细的衣着移到她白皙的面容,举起了手里的用来扑捉鱼的叉子。
王翁爱不等他们有下一步的动作,拔腿就跑。
云头履飞快的在生长的杂乱无序的青草上踩踏而过,她顾不上自己的仪态,一路飞快的朝前头狂奔。
若是她还在王家,出门必定是侍婢环绕。有人冒犯都不用她出面,直接有家养的家仆替她处理。不过眼下,她什么都没有。
她头一回这么直接的面对,若是没有王家对她的保护,她会是怎样的危险和艰难。
作者有话要说:吴地在东晋那会,其实还是处于一种刚刚开始开发的状态。要说原始还真的有些原始,我会说那会吴地还有大象咩!东汉末年孙权还是谁的就给曹操送了一头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