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绝恋 第二十章 爷爷

作者 : 余林新月

就这样,高、郭两家终于还是把这婚约兑现了。

因为芷莹妈妈还不能出院,郭家以郭孟龙和田影华的名义给高家送了包括现金在内,总共五十万的彩礼。这数字对郭家来说真的是九牛一毛,可是高家母子已经很满足了,觉得备受尊重,更不可能疑心这场婚事。

由于急着解决遗产危机,再者郭敬儒的身体状况也频频告急,郭家催着二人赶紧登记,并前往英国。

芷莹还没来得及告知好友,只交待哥哥好好照顾妈妈,便和重恒在登记的第二天,一起飞往英国。郭家对外宣称二人是去英国度蜜月,一则为避免外界对郭敬儒身体状况的担忧,二则就是尽量淡化大家对这“媳妇”的关注度。

这样一个一穷二白的家世背景,可怎么向外人道呢?。

而对于芷莹来说,除了妈妈的身体,除了对于郭敬儒的好奇,她什么都不放心上。当然,有很多事情也不是她可以理解的。

终于,经过长途飞行,二人抵达英国国际机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一出机场,便有两名西装笔挺的职员开着黑色宝马在等候。职员一见他们便赶紧上前帮忙拿行李、开车门,十分恭敬。郭重恒话也不多说,径直上了车。倒是芷莹,很不习惯被人服侍得这么“妥贴”,不停地点头微笑说“谢谢”、“不用麻烦了”。重恒差点没笑出来。

待芷莹一脸窘态地上车坐好,车子才缓缓驶离机车。

坐在副驾驶上的圆脸职员回过头来微笑着问:“大少爷是先回家呢?还是先去华诚山庄呢?”

“先去华诚吧。”重恒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墨镜一直没摘下来。刚说完这句,还没等圆脸职员回答,他又问了:“王律师现在在哪里?”

“王律师知道您今天回来,已经去了华诚山庄等侯您。”

“好,我明白了。我们今晚就住在山庄里吧。”

“好的。”

对于他们的谈话,芷莹是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满心的疑问,可又不好问。直到最后,她真有点按耐不住了,才犹犹豫豫地问道:“什么时候去看爷爷?”

“现在。”重恒头也不回地回答。

虽然还是有点儿不明白,可芷莹看重恒这态度,她也没兴趣再追问。

好吧,反正也到了这一步,来到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的,除了听从安排,她还能怎么办呢?这是上了“贼船”,只能任人宰割了。她是这么觉得的。

而且,她还必须得紧跟重恒,不然万一被甩在半路,那可就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了。她对这个还十分陌生的小丈夫很没信心,只能自己处处小心着。

一路上的繁华与异国风情,让足不出户的芷莹眼花缭乱,在还来不及分辨和细赏的时候,车子便转入了人烟稀少的山路,但是山并不高。不一会儿,来到一个大门前,高鼻子蓝眼睛的门卫敬了个礼后便给予了放行,并不曾询问。

再进去便更是开宽,一片平坦。透过丛林,隐隐看到一些并不高的建筑,疏落地散在各处。

最后车子在一个户外停车场停了下来。

芷莹一出车门,就被这里的风景吸引住了。虽是深秋,这里却四处都绿草茵茵,洁净的小路两旁全是各式的小花,远处树林则几乎全被金黄色所渲染。空气清新,秋风习习,安静怡人。

车上的行李已经被驶来的电平车拉走,据说是拉到住处放好。而圆脸职员则一边带路一边说:“郭董在教堂前的草地上晒太阳呢,请跟我来。”

跟着圆脸职员,沿着洁净的小路向前走,没走多远,就看到前面果然有一栋小小的教堂。这时,圆脸职员向他们鞠了一躬,便站在路边不再前行。

重恒稍微点了下头,一脸凝重,向那片草地走去。

芷莹紧紧跟着他,放眼望去,不远处,一位老者正坐在轮椅上闭目养神,一名女护士坐在他身边的石凳上。芷莹心想:“这位,难道就是郭老先生?郭重恒的爷爷?”

这时,女护士发现了他们。重恒向她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她别出声。他是不想吵醒熟睡的老人。

走近身边,他在老人面前慢慢地蹲了下来,看着老人熟睡的脸。

芷莹不知道他此时是什么心情,因为他戴着墨镜,谁也不知道黑黑的墨镜背后那双眼睛,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不过,此时的芷莹所关心的并不是重恒在想什么,而是眼前这位熟睡中的老者。

老人穿着厚厚的中山装,身上还盖了一件昵子大衣。长形的脸已经没有了弹性,双颊深陷,眼眶凸出,斑点与皱纹交错在脸上。但是,依然能从他浓密的眉毛,清晰的五官看出来,老人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男子,并且端正方刚。笔挺的鼻梁和微微上扬的嘴角,能让芷莹想起郭重恒来。

芷莹莫名地产生一种亲切感,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不明白是为什么,也许,也许是因为那眉宇之间能找到郭重恒的影子,这是她在异乡除了郭重恒之外所熟悉的另一张面孔。又或者,或者是因为老人与她爷爷的交情。

“能写下这样一纸婚书,这么渴望我成为他的媳妇,这位老人与爷爷的交情一定非同一般吧?”芷莹是这样想的。

“这是我爷爷。”沉默了一会儿,重恒终于轻声地说出一句话。

果然没猜错,他就是郭敬儒郭老先生。芷莹情不自禁地也蹲了下来,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位老人,心中一阵激动,眼泪差点涌出来。她心中一惊:“我这是怎么了?是因为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爷爷的影子吗?好像也不是。是因为他对于我们高家的深厚情感吗?说不清楚。”

正在芷莹迷惑之间,只听得“哼、哼”几声,轮椅上熟睡的老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爷爷!”能听得出,重恒的声音里满是激动,“爷爷,您醒了,我是重恒……”重恒没能把话说下去。芷莹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哽咽。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郭敬儒眨眨迷朦的眼睛,嘴里开始嘟哝起古诗来。忽然,他的眼神停在面前两个年轻人的身上,嘴角微微一抬,笑了:“回来了?”

这个时候的重恒终于把墨镜摘下,紧紧握住爷爷地手,温柔地说:“爷爷,是我,您的重恒,回来看您了。”

也是这个时候,芷莹才看到重恒眼里晶莹的泪花,并且第一次听到他这么温柔的语调,心里突然一阵感动。

那一瞬间,她已经忘记了在这之前,那个清高冷傲的郭家大少爷。她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郭重恒!

“呵呵,回来了,回来的好,是得回来的,是得团聚了啊!”郭敬儒看着重恒很慈爱地笑了笑,突然又目光焕散起来,“谁知身前身后事?尽得一生痴……就是那,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爷爷就是这样,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然后一直不停地念着古诗。”重恒模着爷爷地手,喃喃地说着。

“爷爷,我是高培林的孙女高芷莹,我来看您了。”芷莹也情不自禁地模了模爷爷的手。

“爷爷,您不是一直希望我娶高家的孙女吗?我和芷莹结婚了。现在芷莹是您的孙媳妇,我们是专程来看您的。”

听着重恒的话,郭敬儒慢慢地点着头,若有所思地说:“嗯,孙媳妇,孙媳妇,要娶高家的,要娶高家的。”

听到爷爷这么说,重恒在心里吃了一惊。他是第一次听爷爷这么说。在爷爷得病前,从没跟他提过,只是听爸爸妈妈说,爷爷有跟他们提过要找高家的后人,也只是提提而已。在爷爷得病后,他更不曾听爷爷这么说过,哪怕是迷糊中的一句话。

难道医生搞错了?爷爷并没有病得那么重。又或者爷爷慢慢开始康复了?重恒在心里不断编织着美好的愿望。

“是的,爷爷,我们来看您了。我们都很想念您,您知道吗?”芷莹一边说,一边努力地对上爷爷的视线,想让老人家看到她,希望能把更多的讯息传到他的脑海里。

忽然,郭敬儒的视线停在了芷莹身上,眼中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芒,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话未完,眼里已充盈了晶莹的泪花。芷莹突然一阵心酸,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圆脸职员已经来到他们的身边,向重恒说:“伯明翰教授和王律师正在办公室里等着您,想和您谈谈郭董的病情。”

“好,我知道了。”重恒站起来,把墨镜重新戴上,重新回到平时的冷傲神情。他淡淡地对芷莹说:“你在这儿陪陪爷爷吧,他终于见到你了,应该会很开心的。我去去就来。”

重恒这次来,除了看望爷爷,向医生了解爷爷的病情外,还有很重要的事,那就是拿他们的结婚证去找王律师,解除财产转移的危机。所以,此时他不能再让芷莹跟着他,不然财产转移的事就有可能被发现。

听重恒这么说,芷莹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她当然没兴趣知道他们要谈些什么,而自从见到这位老人后,自从听到郭重恒对爷爷温柔的喊话,她不仅少了许多陌生感,对于害怕随时被郭重恒甩掉的担心也减轻了许多。此刻,她也确实很想跟老人多呆一会儿。

郭重恒跟着圆脸职员向伯明翰教授的办公室走去,才走两步又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只见落日映照下,芷莹蹲在爷爷的脚边,两人相视而笑,成就了一道温馨的风景。他心中不禁一动,但是很快又回过神来,快步向前走去。

而蹲在郭爷爷脚边的芷莹也想起了自己的爷爷,想着,爷爷如果还活到现在,应该也是这个年纪了吧?想着,当年爷爷是怎么跟郭爷爷谈到他们的婚事呢?于是,她抬起头对郭老爷子说:“爷爷,您是怎么认识我的爷爷的?你们为什么会订下这个婚约的呢?我不知道,但是,你们一定是很要好的朋友吧?爷爷,您从没见过我,您怎么知道我会是个好媳妇呢?”说着说着,她自己也笑了,“您放心,我会做个合格的孙媳妇,会替你照顾重恒的。”

老人又把目光抛向了远方,喃喃到:“该回来了,是得回来了,是得团聚了。”

芷莹听着,心中一动,便问:“爷爷,您是想回家乡吗?您想回中国,是吗?”

“家乡!中国!”老人颤抖着抓住芷莹的手,看着她念道,“我、我是中国人!我,我是中国人!家乡、家乡……少小离家,老大要回啊!要回啊、要回啊!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说着说着,一颗泪珠滑落衣襟。

“是的,爷爷,您是该回家了,在外漂泊了这么多年,是该回家了。”芷莹心中也是一阵心酸,情不自禁地流下一行泪。但她没有擦去自己的泪,而是伸手去擦郭爷爷的泪……

落日渐渐变得金黄,把这如春日一样的山庄全染成了金黄。郭敬儒呆滞地望着天空,不停地喃喃自语,偶尔露出平静的笑容,一幅很享受的样子。

芷莹便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端详他慈祥的面容,很自然就想起自己爷爷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想听听他到底说什么,却总听不清,从音律听来,似乎是在念诗,待要细心辨认是哪首诗,却又听不出个前后。

就这样,两人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风开始渐渐大起来,带来深秋浓浓的凉意。郭敬儒慢慢眯上眼睛,声音也越来越小,似是要睡去。芷莹赶紧凑上前去,替他拉紧身上的大衣,怕他冷着。只听得老人又哼哼地念了起来,这次芷莹隐隐听到了几句,只听他念道:“长亭伤离别,红豆烙心田,日日盼君归,妾心似明月。”

听着听着,芷莹呆住了,心中一片怅然,隐隐地悲戚。正在出神的时候,忽听得郭敬儒大喊起来:“你、你、你,终于来了!”他说着,一把抓住了芷莹的手,神情激动。

这反应把芷莹吓了一跳,她小心翼翼地问:“爷爷,您怎么了?爷爷,您到底怎么了?”

“你,是你,终于来了!”郭敬儒的双眼突然明亮起来,炯炯有神,与刚才的游移迷离截然不同,仿佛一个正常人一样,甚至连吐字都那么清晰,“我找了你好久,等了你好久啊!好、好、好,你终于来了,我总算没食言。”他说完,便泪流满面。

“爷爷,您在说什么?爷爷,您还好吗?”芷莹心中甚是惊恐,看着郭爷爷的神情,她瞬间又迷糊了。这完全不像个患上铂金逊症的老人啊,双目有神,眼神是那么坚定而清醒,含泪看着她,如同久别重逢,脸上满是激动和喜悦。

“等了很久吧?难为你了。把你等来了,我也该走了,是时候走了。”泪滑过老人轻轻上扬的嘴角,笑里藏着种种酸甜苦辣,还有安慰。

就那样握着郭爷爷的手,芷莹渐渐忘却惊恐和疑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心酸,泪眼朦胧,仿佛中已经忘记自己身处何方。

“爷爷、爷爷,您怎么了?来人啊!爷爷,您没事吧?您别吓我。”郭重恒的哭喊声惊醒了如坠梦里的高芷莹。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郭敬儒已经晕过去,双手却还紧紧牵着她和重恒。

跟着重恒过来的医护人员赶紧把郭敬儒送到急救室。

原来这个山庄是个高级疗养院,里面除了有如画的乡间美景,除了有舒适如大酒店的旅馆,更有着英国一级的医治条件和医护人员,是由几位英国华侨集资而建,专为在英华人疗养所用,只为华人服务,而集资人中就有郭敬儒。所以,从郭敬儒患病开始,便一直在此医治疗养。

话说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郭敬儒算是度过了危险期,一直在昏睡中。

郭重恒默默站在他爷爷的床前,神情甚是凝重。

芷莹在他身后,看着病床上的郭爷爷,心情同样沉重。这位改变她命运的老人,无论是相见前还是相见后,都似乎对她无比的珍重。而且间接来说,他也算得上是高家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他的一纸婚收,芷莹妈妈的病、哥哥的官司,还有那套老房子,都会无法救赎。更何况,他还有着与高家先辈扑朔迷离的情谊。

这位如传说一样神秘的老人,此刻正站在生命的边沿苦苦挣扎,让她十分的不忍。只是那么短的相见,虽然无法有太多的交流,可是她已经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真的很想多陪陪这位慈祥老人,如同陪伴她自己的爷爷一样,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相视而笑。

可现在,他还能恢复意识睁开眼吗?

想到这里,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她仿佛又回到那一年,那个童年里的某一天,站在爷爷的床前,看着一直温柔微笑、一直慈祥的爷爷慢慢地睡着,慢慢冷却,慢慢僵硬。当记忆回到这一幕,芷莹已经开始轻轻地啜泣起来。

“如果你真的很想哭,就出去哭吧。我爷爷很好,他不会有事的,所以他不需要任何人为他哭泣伤心!”突然,站在前面的重恒冷冷地丢出这么一句。

芷莹这才发现自己有点儿失态了,赶紧擦擦眼泪走出门外。

确实,郭敬儒已经度过了危险期,还活着。可被你这么一哭,多不吉利,他的家人心里也会更烦更难受。芷莹明白这一切,并不介意重恒的冷言冷语,反而有点内疚。可她又不舍得离去,想陪着郭爷爷,唯有在门外站着。

而来到门外,芷莹才发现还有两个人在外面守着,一位蓝眼睛高鼻子的“老外”,就是刚才抢救郭敬儒的医生伯明翰教授。

而另一个华人男子,五官方正,戴着一幅中规中矩的眼镜,身材高大、西装笔挺,是她没见过的。虽如此,芷莹知道必是重要之人,才会守候在这里。

于是,她很礼貌地向二人轻轻点了点头。

那二人也向她微笑着点头。而其中那位华人男子还很绅士地和她握手,说:“我是郭敬儒先生的私人律师王承义,很高兴能够见到你,也祝贺你新婚。你们二人结为连李一直是郭老先生最大的心愿,相信他老人家得知你们已经结婚,一定会很安慰的。也感谢你能过来看望他。”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现在是他的孙媳妇,来看望他是应该。”芷莹笑笑说,“虽然初次见面,可对于王律师,我已经早有所闻。很感谢你这段时间一直陪伴、照顾着爷爷,本来这一切都应该是我们这些晚辈做的。”

“哪里、哪里。郭老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而他的品德也是相当让人敬仰的,我一直敬他如父亲。能为他做事,陪在他身边走这一程,我感到很荣幸。”

这边正说着话,重恒也从里间出来了,脸色越发的清冷,用英文径直向伯明翰教授问道:“照你刚才所说,爷爷的情况就真的这么严重吗?可刚才在花园里,我看到他的眼神很清醒,最后看着我的时候好像还认出我来了。这不应该是个很好的现象吗?”

“重恒先生,我曾经听说你们中国人有这么一种说法,叫做‘回光反照’。而从科学的角度出发,病重的人是有可能出现这种症状的。对于这种状况可以争取时间进行抢救,确实有改变结局的事例,但是为数不多。而根据我的临床经验,一旦出现这个症状,病人的病情已经是很重了。像郭老先生这种情况,我本人并不乐观。”伯明翰教授说完,做了一个很无奈的动作,“所以我的意见是:你们应该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时间。”

重恒的脸色变得更暗沉了,他没再说什么,而是慢慢走到另一端的阳台上,看着夜色没再出声,任深秋的寒风吹着他单簿的衣衫。

伯明翰教授摇摇头,叹了一声,继续回到病房里,而王承义也一脸沉重地默默跟了进去。

空间是那么的凝重,除了风,所有东西都凝固在空气里,闷得抑郁,尤其是人心。

芷莹看着夜幕映衬下重恒的背影,突然很同情他。

因为她很了解这种心情,非常非常了解,不仅悲伤且绝望。当年,爷爷走的时候是这样,爸爸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仿佛这个世界离她非常的遥远,遥远得陌生。

她忍不住朝重恒走了过去,轻声说:“把爷爷带回中国吧!”

重恒回过头来,眼里隐现着血丝,紧绷的脸上一对眼睛犀利地看着芷莹:“你说什么?”

芷莹暗吃了一惊,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咬咬牙说:“把爷爷带回中国吧!”

“你真的觉得我爷爷没希望了是不是?”

芷莹正想开口辩解,却听到重恒咬着牙说:“你不要产生错觉,以为你是我的谁。如果不是因为爷爷,我跟你不可能有任何关系。你听着,我们家的事儿,你少管。”

一听这话,芷莹也恼火了,很想把心一横冒出一句“不愿意就拉倒”。可脑海却突然又浮现出病房里郭敬儒奄奄一息的样子,想起刚才在花园里那慈爱的目光,所有的气都“滋”一声地泄了。

细想一下也就不觉得很气了:“最亲爱的人正在命悬一线,心情哪里会好呢?心情不好,自然也就说不出什么好话来。而我又何必与他置气呢?他再怎么不好,也不过是个血气方刚的孩子;他再怎么不好,他爷爷对我却是极好的呀!”

想到这里,芷莹的心情也平复了下来,语气变得和蔼起来:“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是我这么说是有我的原因的……”

“原因?”虽然重恒的语调依旧生硬,可明显比刚才恶狠狠的样子好了很多,“不要在这里自作聪明!在英国这边,有最好的医疗条件,还想去哪儿?而且,伯明翰教授在这方面是世界顶尖级的权威人士,在我出生以前就一直都是爷爷的主治医生,是最了解爷爷身体状况的人。回中国?回去干嘛?那里的条件会比这里好?别在这里不懂装懂、多管闲事!”说完,重恒抬脚便要走。

“可是,爷爷真的很想回去!”

芷莹的这句话让重恒的脚步停了下来,但是他依旧没回头。

芷莹见他停了下来,也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赶紧接着说:“你知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是什么意思吗?你知道‘少小离家老大回’意味着什么吗?刚才在花园里,爷爷口里不停地重复着这些中国的古诗,我听得清清楚楚。这么多的古诗,他为什么总是反反复复地念这几首呢?”

重恒不是没听过这些古诗。爷爷从小就一字一句地教他念,他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把这些唐诗宋词背得滚瓜烂熟了。只是在母亲的坚持下,他并不曾读过华语学校,整天都泡在洋墨水里,说着英文和英国小朋友玩耍,与英籍华人的孩子为伴,吃着汉堡、看着nba、听着r&b长大,所以他从来不曾在心里仔细分析、品味过那些他能倒背如流的“童谣”。

今天听芷莹这么提起,让他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童年,坐在摇椅上听爷爷念诗的岁月。

他记得爷爷跟他讲解过每首诗的意思,只是已经太过久远。就如同一首很久没唱的歌,再唱的时候,很自然地就能哼出调子,却总没有旋律感,味如嚼蜡,让人很怀疑这歌是否真是这么唱的。

重恒突然觉得很是心酸,不知道是因为想起小时候跟爷爷一起的温馨画面,还是因为自己竟忘了爷爷教过的东西,又或者是因为一切都已物事人非。他搞不清楚,也懒得去搞清楚,因为他的心太沉了,沉得很累。

芷莹看不清重恒的眼神,因为重恒太高,他又一直抬头望着远方,所以她无法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不过,她觉得有些话是必须得说的,至少她得对得起郭爷爷那温暖慈爱,甚至是待她如亲人一般的眼神。

“那都是些思乡的诗句啊!你知道吗?刚才爷爷还反复地念着‘中国’和‘家乡’两个词,反复念着那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爷爷的心吗?虽然爷爷现在不是很清醒,但是越是不清醒的时候越容易流露他潜意识里的想法。如果不是因为思念家乡,他怎么会反反复复地念这些诗呢?你是在英国长大的,相较于中国,英国有更多属于你的回忆。而爷爷跟你是一样的,他在中国长大,离乡背景这么多年,他怎么可能不思念那布满他回忆,甚至是记录着他前半生足迹的家乡呢?”

说了这么多,芷莹觉得重恒似乎并不是很反感,又柔声道:“‘思唐’之所以叫‘思唐’,你想过这当中的含义吗?‘唐’,是西方人对中国的另一个称呼,你难道一直不知道?‘思唐’、‘思唐’,正是思念中国啊!所以,爷爷把‘思唐’带回中国,也许就是想要让这一切都‘落叶归根’。再说,现在国内的医疗水平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差,你真的有去调查了解过吗……”

苦口婆心地说了这么多,重恒还是没听她说完就走了,只丢给她一个冰冷且有点儿孤独的背影。

芷莹很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重恒远去的背影,突然又觉得他有点儿可怜。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却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国家;那样深爱着爷爷,却一点儿都不了解自己的爷爷。不只可怜,也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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