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略带殷红的光影透过窗棱轻薄的糊纸斜洒进屋内,身量欣长的男子佝偻背脊停驻在方桌前,他面容消瘦,右手支在桌角,左手指尖轻抚端拿的紫檀木牌位,微微出神。牌位的用料原是经过打蜡磨光,此刻呈现出缎子般的光泽,在昏暗的房中,格外亮眼。
廊上响起小跑的脚步声,悉悉索索,在门前骤然停下。
压低的声音,一来一去不过四五句。
“老爷,老爷……”
屋外立身站着的管家开腔,这人约莫四十岁,面相土灰,穿着实芯棉布袄子,弓靠在门前,别在腰间的烟斗嘴连着好看的兔形玉坠子抖晃了几下,镶金边儿掖藏在围腰的布里,伴着落日余晖露出丝许刺人眼眸的光芒。悠长和缓的音准,似是在探听屋内人的动静,见连叫了两声,没有回应,便收声不再开口。
屋内的男子长叹口气,将沥新的牌位稳稳安放在供香的桌上,继而唰地拉开房门,语气里尽是被扰的不耐烦,“出什么事了?”
更低子,“回老爷,小姐在储物的院里闹腾,把预备隔日送给马家的物什砸摔了好些,先前禀告太夫人,太夫人只说弄几个婆子将小姐拉走……”
话才说到一半,威严的声音劈头浑喝,“那还等什么?也不是第一遭了,让婆子轻些手脚,别弄伤她就是”。
管家颤了颤,急忙解释,“本也是这么预备着,哪知小姐伶俐,熟模往日的招数,竟把头上戴的银簪子拔下来,攥在手上,不让人靠近,有眼尖的婆子刚想上前抓一把,小姐立马在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吓的周遭再不敢上前,恐是伤了小姐。太夫人那头儿素来忧心,也不好再报,这才不得已传到老爷跟前。”
话语间呼呵的暖气飘成雾霭消散,眨眼不见。中年男子侧过身,背着双手,白烟从鼻腔喷涌,划出一条长长的弧,橙光抹在他的脸上,凸显的五官更加清秀立体。
“罢了,她想砸,由她的心意,你只吩咐女乃娘弄好点心,入了夜,她怕黑,自然会消停,到时候再提她去太夫人房里,我也会过去。”
“是,老爷”,管家立马向身后穿茶褐色袄缎的婆子使了个眼色,婆子蹑手蹑脚倒退着拐出小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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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初,天黑下来,高斌拢着步子迈出书房,向其母高太夫人居住的内院行去,穿过抄手游廊,到了五进的两歇山顶式二重垂花门跟前,由是忽然想起什么,顿住,侧身幽幽地问道,“小姐后来可还闹腾的凶?”
管家连声应允,“还好,不阻小姐砸东西,她也就不急发脾气,天刚黑,便从女乃娘去了太夫人那儿”。
面上稍显喜色,阖了阖肩上挂着的驼绒披风,“全贵,你让小厮们把廊上的灯都点亮些,晚上小姐回院,可别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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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季节,北风嗖嗖地呼啸而过,吹的树摇枝晃,干冷地刮在人脸颊子上抽的丫丫的疼,像是要裂开皮脸儿一般。门外的婢女缩着身子围坐在暖炉旁,不似往日端端正正齐齐分站在两边,远远地看到高斌和管家过来,才慌慌忙忙的临时站好。
到了门前,婢女迅速伸手拉开棉帘子。
一跃而入,屋内极是光亮暖和,小丫头接过褪下的驼绒披风,高斌则边走边往里张望,进到内堂,只见粉啄的小脸蛋趴在高太夫人的膝头,迷迷糊糊地睡着。
太夫人高李氏招招手,高斌走到跟前,半倾身子。
“大冬日的,这些个俗礼都免了吧,穿着袄子,动起来也难,就别蹲跪了”,年过七旬的老妇人精神矍铄,头戴底垫红绒的貂鼠昭君套,蜜色的高领内服,外面罩棕色暗纹绣牡丹花绸缎长衣,领间别绿松石盘扣,正好与额中硕大的攒珠祖母绿宝石遮眉勒相衬。
虽是这么说,高斌仍旧蹲身行了个礼,然后才坐到下手的红木藤纹椅子上。
稍撩袍衩,手扶椅耳,“今日闹到母亲,是儿子无能”。
老太太笑了笑,“徒说些这个作甚,都是人之常情,你作为人父者,也该多担待体谅,孩子年纪小,一时尚且接受不过来,难免有些出格的举动,不是大事。等过些日子,马氏进了府,会慢慢好起来的”。
高斌点点头,“母亲说的在理”。
堂上的婢女端来热茶放在几上,高斌托手拿起,吹了吹。
高太夫人眼瞅着高斌,问道,“内务府那边怎么样,说好的事儿可是有了准信?”
水汤并未入口,青花瓷盏被推离嘴边,高斌拂揭茶盖,杯盖杯盏磕碰出几声清脆的闷响,他面上仍旧保持气定神闲,“应是不差的”。
听到这儿,高太夫人睨了高斌一眼,嗔说,“你这是礼数不周,可别依仗有你的族兄弟保举就忘乎所以,里道的人情复杂,没到手的,谁也保不准差不离,你要多上点心,明儿先去刘总办那,把今年收了的上好金银皮器再送几件过去”。
高斌停下手上的动作,“月里去了两回,恐不是这个原因,想我与刘总办也算熟稔,我听他语气里隐隐有别的意思,这几日旁敲打听,传说是八贝勒那边要插人,事情才耽搁下来”。
“八贝勒?”,高李氏微扬音调,皱起眉头,“那也只有等了”。
这时,原本将头埋在高太夫人腿上的柔佳转了个身子,盖在身上的小被褥耷拉下来半截,高太夫人亲自提溜上去,妥妥的盖好,又顺了顺遮额的胎发,膝上的人儿拱了拱,找了个合适的姿势,继续睡了过去。
“饭,可吃过了?”
“用了些”
高太夫人平视朱红色的窗框,眼神闲散,没有聚焦,手隔着被褥一下一下抚模在柔佳背上,“过几日腊八,是释迦如来佛祖的成道日,你提前和你那几个不成器的表兄弟打声招呼,说我约你姨母去潭柘寺礼佛布施”。
“有劳母亲”,高斌站起身作揖,“儿晚间便去写帖子,明日一早给姨母送去”。
“嗯”,高太夫人勉强应了应声,调转话头,“近日你舅舅可还安好?”
高斌深谙其意,遂答道,“这几日忙着在内务府走动,有些日子没去看望舅舅,是做儿子的疏失”。
“外甥似舅,要多和你舅舅亲近”,高太夫人抬手,看似不经意的触了触腕上发透的和田羊脂白玉镯子,那玉乃是籽玉,玉色极纯、质地细腻,光泽滋润柔和,白如截肪,好似刚刚割开的肥羊肉凝练的油脂,随时都有可能融暖化掉。
“平日与你叔舅堂表兄弟们交际,不可只讲情分,无利不起早,事情若是成了,以后在广储司里,可要好好的替雍亲王办差”,高太夫人叮嘱,高斌没有旋即回复,柔佳忽在梦里喊了一声“娘亲”,声音不大不小,可屋内的人分明听得真切。高太夫人抚了抚稚女敕的脸庞,小脸儿眉目鼻子纠结在一起,像是遇上了极其可怕的事情,她对站立的高斌慨叹,“又哭了”。高斌俯身上前,发现紧闭的双目有泪水从眼角滑出,连着先前未干的泪痕,一道一道清晰地印刻在脸上,叫人十分心疼。
“这般靠着,想是母亲的腿该麻了!”
伸手把沉睡的可人儿揽进怀里,女乃娘及时将荔红色缎面内绒带毛领披风圈在柔佳身上。高太夫人身边一个着月白夹袄、穿青绉花边裤的丫鬟麻利地蹲下,轻轻捶捏。
“可是老了,这么一会子腿也麻了,我竟没察觉”,高太夫人言笑晏晏,目光直视着高斌怀里的柔佳。
“母亲受累了!”高斌望向高太夫人,脸有愧色,高太夫人扶了扶自己的腿,将掉在暖塌内沿护头的帽子拾掇起递给近在跟前的儿子,“如今身子骨还算硬朗,倒也不累,只想着你也三十好几,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是要快些开枝散叶的好。你兄弟一个在凉州一个在南边儿,我身边可就指着你了”。
“常来母亲爱护,儿子才有现在,大哥北边镇关杀敌,得圣上器重,三弟亦在江南从军务,因得儿子文弱,不能继承父亲衣钵行武职,甚是愧颜”。
“哈哈哈……”高太夫人听了这番论调,顿时开怀大笑起来,“混小子,你若也随了他们走武行军,莫不是要丢下我这老婆子一个人自生自灭,想必你是心里烦我念叨,才做了此等想法,又不好意思直说,就跟我这儿绕圈子。我也只管给你放话,我知道你丧妻心里难受,但是子孙之事是祖宗之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哥哥弟弟们可是都有了好几个儿子,偏生在你这里断了去,让人耻笑。你生的排行老二,前后不靠,我因畏你说我偏心,从小到大护着你,你可别不识好歹”。
“娘亲说的哪里话,娘亲袒护儿子,儿子是知道的”,高斌转手将柔佳交给女乃娘,坐向塌沿,亲自为高太夫人捶腿。
高太夫人笑逐颜开,接着话茬说道,“知道便好,你本不是长子,继承家业也不强求,你素日里喜欢读书,从文也好,本就适合你的脾气心性,加之现在遇上好时日,托得你胞亲兄弟姊妹、堂族表族那头儿都有些靠的上的关系,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只是你自己也要有作为,才能叫人衬的上去”。
“这是自然,儿子定当尽心尽力报效朝廷”
“又说糊话”,高太夫人拉过高斌的手,握压在两掌间,磨了磨,语重心长地谆谆教诲,“不要捶了,听得你老娘说几句。做事可以圆滑,做人可要诚心,上面的主子们一个个精的很,什么人忠心,什么人敷衍,什么人两面三刀,他们平日里不指不摘,不是不知道,到了关键时刻,该奖该罚,心里是都跟明镜儿似的。要知道上面没人,路终究是走不远的。宫里情势复杂,说句大不敬的话,圣祖爷也老了,你托得有福,要惜福”。
偏着头欲言又止,沉吟半刻,高斌才说到,“儿子知道,只是如今情势不明朗,终归是谨慎些的好,旁的不说,就说前些年太子失势累了多少人,里面也不乏知根知底的老关系,当今圣上最是忌讳这些”。
老太太端的想了想,“我知你不迎主子的忌讳,是好事,可你看看,那些失了势的,是些个什么人,掌了势的,又是些个什么人,里面原就是撇不开的关系。古人说的好啊,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内务府里面掌大权的,哪个不是皇上的心月复?”高斌并未吱声反驳,高太夫人继续说道,“你说的那些个都是体面话,孔子还有七十二个徒弟传播学问,人走哪儿都得有群力帮置,瞧瞧宫里的哪个阿哥贝勒没有安插自己的心月复,那不都是为以后铺路?你要是不早站好队,定下地儿,以后怕是什么好事儿都轮不上你。前几年乱的很,那时候,你职位又低,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没什么不对,主子同僚不会怪你年轻识浅,反倒觉得你沉稳玲珑。可今时不同往日,该是你表态度下决心的时候,要是再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只能是两面不讨好,光得罪人。就眼下这个事儿,你还没看出些门道来?”。
高斌知道,自己的差事在‘被较劲’。一方面,八贝勒那头自然不愿便宜他;另一方面,雍亲王那里被搁置。自己平日交往太过杂泛,众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独木不成林,关键时刻反倒落了下乘。按说皇上老了,两派私下结党,觊觎储君,改朝换代是指着日子的事情,胞兄虽然因战功官至凉州总兵,但却是外任,内务府里的事情终究插不上手,倒是母家、姨母的夫家和雍亲王府都有些关系,可算做个牵引,只是若此时假借关系成了事,日后定然会被划作雍亲王的旁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细细思虑其中利弊,十分复杂,何况自小读得圣人贤书,居己廉静,待人以诚,高斌骨子里本身是没有派别之见的,只想兢兢业业做些实事,奈何身不由己。
“马氏也是咱们包衣世家的人,家里有些根基,别看我们鲜马衣冠,一个个人模人样,你得须知道,我们是皇家的包衣,是皇族的奴才。做主子的,最重奴才的什么?是忠心!”高太夫人振振有词,中气十足,见儿子不言不语,登时失了兴致,无心多费唇舌,怏怏地说,“我知你没往心里去,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路是你自己要走的,得自己去趟。只是你心里要掂量轻重,捉好那杆秤,该断的关系早断早了,本就不是一路的人,迟早有见真招的一天”。说完,拂了拂手,半眯着眼睛,“好了,我也乏了,今个儿你先下去吧!”
高斌行礼退安,从女乃娘手里接过柔佳。廊上油面的烛光摇曳飘幻,看不真切脚下的路,墙上影成双,爷俩一大一小的投映,颇显出些萧索孤寂,柔佳往温暖的怀抱里紧了紧,高斌走的很慢,联想到内务府里的种种公事人情,不由惆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