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宣遗梦 第33章 会亲

作者 : 临夏微风

鸟儿的鸣叫不知是喜是忧,柔佳睡的极其不安稳,她做了许多的梦,一个一个碎成片段的意识流,分不清是人是物,分不清身在何处,只记得骑着高头大马来迎接她的良人,挑开喜帕的一刹那,恍然看见的是四阿哥阴沉的眉目。她无法控制内心油然而起的慌乱不安,揪心的感觉随血液流遍全身,扩散恐怖的因子。好像会失去什么,好像看不到尽头,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只能像挺尸一样的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再睁开,听着沙漏的声音,直至黑夜褪去,神武门传来一百零八下晨钟。

宫道上挤满会亲的宫女,她们在御花园集合,跟随着首领太监。途经顺贞门,还记得立在高垣之下的激动难耐,当年,她一步一步地走进来,如今,她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只不过,那时是真正的进来,此刻却并不是真正的出去。三年之期,像是某种无言的约定。而她,正在迷失自己,步履彷徨。

左右两道宫门大开,拱形的门洞旁十几辆运送菜食的车马停在右道边上,还有几辆正摇摇晃晃地进来。汉白玉石的须弥座,神武门高耸的城楼,重檐庑殿,像是开启进入人间仙境的南天门,金银翠缕、琼瑶仙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左道边儿上有个台子,上面是各宫的籍册,登了记,领了牌子,才能出到神武门外和家人会面。脸上爬满皱纹的老太监没有慈祥,眼里只有算计的精明,每个人都往旁边的铜炉里投上两钱银子的‘公务费’,也难怪,许多家境不好的人终年才见上一面,只为省下这微薄的几钱银子养家糊口。

侍卫林立,太监也不少,最多的,还是宫女。走出宫门,大大的广场,不再只有单一的服色,各样的衣裳、各异的脸面,高矮胖瘦,有垂垂老矣的老者,有未过幼龄的孩童,有中年的男男女女,有欢喜有焦急有苦楚有忧心,那是家人独有的神情。浑浊的空气承载着宫外的气息,有一股自由的甘甜。回首,悬蓝底鎏金铜字满汉文的“神武门”华带匾赫然在目,她真的,站在了紫禁城的外边。

“小柔”,有人在唤她,柔柔的声音,徐如清风,放眼望去,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他,他是那样的气度卓然,不,其实是他太瘦了,瘦的太过明目张胆,好像随时可能被一阵风刮跑。长身玉立,清姿奕奕,三年不见,她的昭德堂哥还是一如既往的——干瘪,她实在不知道怎样形容这种游离的感觉,她在想着,她的堂哥是不是没有吃饱,她就这样,被自己笑哭了!

指月复在眼睑辗转,为她拭去眼泪,模模她的头发,像是在哄小孩子。她抱住了他,梳成髻的头发顶在瘦削的肩膀上,纸片样的身体比想象的要经得起重量。她想,她其实只是太孤单,才会贪恋那个怀抱的温暖,她紧紧抱着他,感受不同于那个怀抱的安心。他抚着她的背,平复她激动的抽噎,一下一下,缓缓的,让她想起了沉睡在祖母膝头的日子,祖母也是这样,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她的背,为她擦干眼泪。

哭了许久,把高晋的袍子打湿了,那泪水,甚至可以返还脸上的时候,柔佳才依依不舍的分开。两人互相说了些生活上的事情,然后,谈到了当今官场的局势。高斌自雍正四年管苏州织造,六年授广东布政使后,这两年的职位一直调动,先后调浙江、江苏。两江是税赋的大区,高斌不仅要处理手头上的公事,还要负责皇帝派下来的任务,清点抄了家的前江宁织造、苏州制造、杭州织造的亏空。

高晋叹道:“年初,皇上特地调叔父担任苏州布政使,这是个烂摊子,案子一直从五年曹家被抄到现在都没有结清,里面的人事复杂,叔父虽是尽心,但难免不留后患。”

柔佳紧皱眉头,想着无论多么显赫的包衣世家——曹家、李家都垮台了,虽然有行事不当,但原不是什么大罪过,只是对不上皇帝的心意,着了“惩办贪官、清理亏空”的道儿,一个宽仁,一个严厉,一个喜奢,一个好朴,主子不同,行事的风格也要因时而异。从雍正元年李家被抄,曹家风雨飘摇了四年,还是躲不过被清扫的宿命,想起当今皇帝的一道道特谕,再三的刁难,“粗糙轻薄”、“缎匹落色”、“驿馆勒索”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是上月进京前皇上给叔父朱批谕旨的誊本”,高晋递过纸折,上面写着:此任原系繁剧之地,朕非用汝之才,用汝之不忍欺饰耳。百凡无隐,秉公竭力,更不瞻狥避忌,克勤克慎,偶有无心过咎,智力所不到处,朕自原谅于汝;设或稍涉欺隐,因私废公,则不汝轻恕也。勉力为之。

父亲,退无可退,他忠于皇上,不免要触怒官场的同僚,打破康熙末年以来形成的吏治败坏、贪风日炽的官场文化。到下一个时代,谁又能保证她们家不重蹈曹家、李家的覆辙。皇帝已年过半百,后路不能不有所顾忌。

高晋道:“小柔,你既到了四阿哥身边,该是多留意四阿哥对政事的态度,多揣摩他的心意。叔父为你进前的事,可是花费了不少力气。”

柔佳点点头,心里却在擂点打鼓,她根本琢磨不透四阿哥,她没有那个能力,虽然不想承认,可或许她确实很蠢笨,不然,怎么会一直被牵着鼻子走。她其实应该是自顾不暇,说不定什么时候,说不定因为什么事情,她就被远远的发配了。这些忧愁,还是留给自己一个人好了,于是,她什么也没说,没说蔡芳宁的刁难,没说郝春霞的利用,没说徐宜瑞带给她的疑惑,她只说自己很好,很得四阿哥的器重,她升了大姑姑,她受了赏,如此种种,光鲜亮丽,好像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是多么的聪明。

远处,有人在狂奔,体型魁梧,龙行虎步,准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高泰,他跑过来,一把抱住柔佳转了好几个圈,很特别的晕眩方式,伴着他身上浓浓的汗味。

高晋喝了一声,高泰把柔佳放下,柔佳这才发现高泰的身后跟着一个人,他身穿一件藏蓝色花软缎夹袍,身躯挺拔,她对视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明亮,没有深不可测的漩涡。柔佳微微行了个礼,躲到高晋的身后,高泰一把把她纠了出来:“诶,蓉妞你怎么这样,见你未来的夫君,羞臊什么?”

柔佳踩了高泰一脚,拧着手上的帕子又躲了回去,高泰毫不客气地拍着对方的后肩,一副哥俩好的熟稔模样:“完颜兄弟,我妹子她害羞,哈哈哈!”

完颜期成额笑了笑:“无妨,其实我手心里也都是汗”,说着,他伸出手给柔佳看,柔佳看着他手心里的汗珠,紧张的情绪顿时都消除了。

高晋相互做了介绍,其实柔佳打听过,完颜期成额是镶黄旗鲁克思家族一脉,诗礼簪缨、名声显赫,其祖父内阁侍读学士和素,康熙年间三次御试清文第一,赐巴克什号,帝盛誉为‘我朝大儒’。其父御史白衣保、叔父内阁学士留保都是当朝济济有名的人物。

引见过后,高晋和高泰为二人留出时间,宫女不能走远,他们两个就绕着神武门外的广场兜圈子。柔佳不知道该说什么,正想找个话头的时候,完颜期成额问道:“昭信为什么叫你蓉妞,那个是你的闺名?”

柔佳摇摇头:“那个是出生时的乳名,祖母怕我长不大,便沾借‘龙’的谐音取的,这名字许久未有人叫了,只有高泰总拿这个打趣。”柔佳的声音很温柔,极力掩饰她与高泰的‘过节’和她对于高泰如此称呼的不满。称呼高泰,柔佳从来不说堂哥或昭信堂哥,甚至连表字昭信都懒得叫,直接连名带姓,讲的习惯了,一时就没转过弯来,在完颜期成额面前也大喇喇的。

“哦!高泰?”,完颜期成额重复了一遍,兀自笑了起来,柔佳这才发现不太对劲,对方是个斯文人,自己显得很粗鲁。

柔佳无力地想要辩解,留个好印象:“其实……”

“其实我们以前见过的”,完颜期成额说道,“那个时候你五岁,可能没什么印象,不过我已经八岁了,倒是记得很清楚,赛龙舟的时候我去你们桌上拿了一块打糕,你说我不姓高,不能吃它”。

柔佳的眉一挑,她说过这话么?怎么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完颜期成额这是翻旧账?感觉来者不善!

完颜期成额继续说道:“当时我就想,这是个有性格的姑娘,那天你穿着粉红的衣裳,可是一点儿也不让我觉得可爱,你胖嘟嘟的走起路来,像只肥硕的鸭子。”

虽然柔佳很想把这份说词当成完颜期成额对自己一见钟情的另类剖白,可是她的阿q精神始终没有那么深厚,她极力保持微笑:“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爱哭鬼!”

这是不是该叫冤家易结不宜解?阿爹到底是怎么看上这小子的?

完颜期成额腼腆地笑了,柔佳觉得他的腼腆结合前面的毒舌显得十分虚伪,他又说道:“我姑姑在康熙年间进了宫当宫女,她说宫里的生活不容易,你平日要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只管告诉我,每个月的初八和二十八我都会抽出时间来。”

哼,他有时间,自己还不一定有时间呢!

完颜期成额旁若无人地继续说:“要是你没时间的话,鸿雁传书也是可以的,我在内务府当笔帖式,宫里的公公认识几个,可能费些周折,不过总是聊胜于无嘛!”

鸿雁传书!他把自己当什么了?聊胜于无?听上去这么勉强!柔佳一个劲的在心里挑刺,他说的一句话,她能挑出百八十个不称心如意的地方。

“你在宫里的日子还长,我们一起努力”,完颜期成额说这话的时候,柔佳停了下来,她看着他,有些感动,这个,就是要陪伴她一生的人啊,从刚才开始,她还没有好好看过他的样子。他的左眉角上有一条小小的疤痕,是她推他撞在桌子上造成的。她伸手触了触,他显得有些意外,但是并没有闪开。

“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

两人相视而笑,柔佳问道:“听说你的祖父、父亲是翻译的大家,你也懂满语么?”

完颜期成额点头道:“嗯,你也懂?”

柔佳回:“我懒,只懂一点点,不多”,柔佳伸手比划,阳光下笑靥如花。

完颜期成额深情地看着她,道:“你怎么那么笨!”

柔佳气绝,觉得和这小子无话可说,偏过头,做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完颜期成额接茬:“我最近翻译了几本市侩小说,你要是不介意,改天我托人捎给你。”

他翻译的市侩小说!!!这小子是在显摆么?明知道她的满语不好,居然要给她读他翻译的满文市侩小说,想想他的爷爷非主流的翻译了《西厢记》和《□□》,他翻译的市侩小说,该不会也是这类艳词吧!

“嗯!?我还是对《黄石公素经》和《太古遗音》比较有兴趣”,柔佳表示鄙视,以此力证她是个文雅的人。

完颜期成额模了模下颌,表示:“我爷爷已经出了译书这么多年,你都没有看过?”

当然看过,只是看的不是你爷爷翻译的满文版!

两人这么牛头不对马嘴地谈着,居然没有断片,一直谈了下去,直到谈到广场上的人走的差不多,太监都要收摊子了。本来好好的没事,就这么好聚好散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旁边的一个宫女和她的情郎就在柔佳和完颜期成额的面前你侬我侬地送起了定情信物,完颜期成额看着柔佳,那眼神似乎在表达些什么,柔佳脑子一热,为证明她是个绣工很好的姑娘,仗义的把连夜赶制好的荷包送给了完颜期成额。

完颜期成额似乎很开心:“我以后能叫你蓉妞么?”

最好,还是不要吧!

走在回宫的路上,步伐不觉轻快,想到和完颜期成额相处的场面,令人发笑。刚过御花园,西口筒子道上徐有发已经恭迎,他见到柔佳,笑了,笑的很勉强。四阿哥召唤,柔佳跟在徐有发的身后,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心情陡然沉重。

一路上,徐有发停了几次,时快时慢,柔佳好几次差点撞着他。到了乾西二所的门前,他又停了下来,这一次,柔佳反应的不够快,撞了上去。离乾西二所越近,柔佳的反应就越迟钝。

徐有发忍了忍,张口好几次,终于说道:“姑姑先回去换趟衣裳再来,咱家在二进院的角门那里等你。”

柔佳疑惑,问道:“公公不是说主子找不到书册,急的很么?”

徐有发真不知道柔佳是真傻还是假傻,找书册这事,乾西二所上下这么多口人,何须干等着她!

“主子不喜欢人身上有异味”,徐有发说着,柔佳觉得他异常的烦躁。

回到房里,柔佳换了身崭新的衣服,闻了闻月兑下来的旧衣服,好像是有股男人的汗臭味,这绝对是该死的高泰抱自己的时候留下的,熏死人了!怪不得徐有发的脸色那么难看。

换好了衣服,徐有发在那里等她,脸色稍稍比刚才好了点,她跟着徐有发进到了正院,门口的宫女都低着头,很沉闷的样子,画风和因换了衣服而愉悦的自己严重不符。

进到东梢间,屋里没有陪侍的其他人,四阿哥打量了她一眼,冷笑了一声,抄手拿起桌上的香炉扔了过来,柔佳眼看着香炉越过她,直准无误地砸在了徐有发的头上,登时流下了一道血迹。

“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要特意换一套衣服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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