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天空万里无云,难得的阳光煦丽,所有的街道小巷都活跃起来,到处都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猫盹儿开着车,载着我看过华山路的西班牙式的洋式建筑,上海西区繁华的商业中心,江苏路的各色私立学校,安庆路上重兵把守的各国使馆,6家嘴一带巍峨屹立的工业域区……这些地方都是富贵名流居住聚集之地,当然也在安全勘察重点管辖之列,所以很多只能远远观看,但即使如此,也让我眼花缭乱,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猫盹儿同我趣味相投,两人又都无拘无束,一日下来,竟熟络得非常亲切。
逛过那些繁华胜地,最后,猫盹儿驱车带我来到黄浦江边,我让他把车停靠在马头上,独自走下车去。猫盹儿见我下车,也跟着下车来,和我一起漫步于狭长的堤岸之间。
看着滚滚东去的的一江春水,我竟忽略掉今日的风和日丽,心情突然变得惆怅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地划过,猫盹儿跟着我走了半晌,没听见我说半句话,终是按耐不住,问道:“孜然姐在想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有人说,黄浦江的水之所以是浑浊的,是因为积累了太多的怨气和泪水。在这繁华而寂寞的上海滩,充斥着太多的爱恨情仇和恩怨纠葛,再也无力承载更多,因此有许许多多的人最后的选择就是带着绝望与悲伤,纵身一跃,与满江污泥一起沉沦,企盼在岁月的尽头,沉积出曾经走过的足迹,以此证明他来过,活过,存在过。”
我徐徐说完这一番话,不由自主地伤感起来,无意间转过头来看看猫盹儿,只见他睁大了眼睛张着大嘴盯着我。
我大脑一串黑线,看来我说的对于猫盹儿来说深奥了些,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扯开嘴笑笑,指着天空说了一句:“今天天气很不错!”
猫盹儿跟顺着我的手仰天看了看天空,恍然大悟似的道:“孜然姐,你现在才现啊!”
我只有无奈地点点头,在心中却不注地捶顿着,对小朋友谈风花雪月伤春悲秋实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
“爹!”猫盹儿看着我后方,突然大叫起来,“爹——”
我转过身去,看到一伙黄包车夫正在堤岸上围着,坐着或是蹲着,有的还抽着旱烟,黑蓝的烟雾刚一吐出口,就被风卷带吹走。
“孜然姐,我爹在那边,我过去瞅瞅!”猫盹儿对我说道。
“我和你一起过去吧!”
“别,”猫盹儿摆了摆手,“我爹他们是粗人,身上汗味重!”
我笑道:“那有什么的!”于是拉着他一起走了过去。
还未等我们走到近处,那几个车夫便已经站了起来,低着背,微微抬起头,他们都枯骨伶仃,面色黄且黑,而且,身上的确的一股很重的味道很不好闻。
“爹,这是我们东家小姐,”待走近些,猫盹儿便指着我向其中一个头有些花白的老人介绍道,我知道这就是猫盹儿的父亲,便对他笑笑。
猫盹儿的父亲比不得猫盹儿机灵,中规中矩,老实巴交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向我憨厚地咧齿笑过,又不敢合上嘴,只得一直保持着那个僵硬的笑容。
“不是叫您别出来拉活了么?怎么还出来”猫盹儿不满地大声埋怨着父亲。
“拉车习惯了,哪天不拉还憋得慌!”老人为自己辩解。
“那你可别累着了,”猫盹儿看着年纪颇小,但却十分懂事,怕父亲年纪大了干不得重活,特地嘱咐道。
“你晚上什么时候回去,你妈今天买了些好菜在家里等着呢!”老人突然想起来重要的事,问道。
猫盹瞟眼心虚地看看我,仿佛拿了工钱不干正事还被老板抓了正着一般,然后摆摆手,对他父亲嘟囔着说道:“还得晚些,没空呢!”
我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说道:“猫盹儿,那今天就放你的假,你随你爹一块儿回去吧,别让你妈等急了。”
“真的?”猫盹儿听后马上高叫出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看着他欣喜得无拘无束的样子,我不禁轻笑出声。
“那孜然姐,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就到我们家去坐坐吧,我妈今晚做了好吃的呢!”猫盹儿张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大大咧咧地朝我说道。
猫盹儿的父亲听了猫盹儿的话后面色可不太好,低着头扯了扯猫盹的衣角。
“爹,没事,孜然姐不像其它那些千金大小姐,她亲切着呢!”
瞥眼瞧见老人偷偷拉扯猫盹儿的衣角,只道是怕我去他们家抢了他家的好吃的,听了猫盹儿的解释,才明白老人的顾虑。
“伯父,我能到您家坐坐吗?”我亲切地询问道。
许是因为叫了敬语,令老人受宠若惊,他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嘴唇摩挲了好久,终未出声,最后仍只是干笑着。
“伯父?”猫盹儿复重了一句,便捂着嘴笑了起来,“我爹可经不住这样的称呼,我家姓张,孜然姐不嫌弃,就叫我爹张伯吧!”
“嗯!”我笑道,想想叫伯父是挺让老人手足无措的,改了称谓,问道,“张伯,我能到您家坐坐吗?”
张伯老实人,不知道如何回答,半响,才听他“诶”了一声。
猫盹驾车带我来到小胡同,他父亲则拉着自己的空车奔跑着回家。
我们自然是先到的,胡同太小,车子太大,根本进不去,只得停在巷子口,我走下车来,抬头向巷子里张望,窄窄长长的,阳光只在正午时分能够到达,得不到充分的阳光,巷子里常年阴冷潮湿,青色的石砖零零星星地布着些青苔,巷子不宽,恰好够两辆黄包车勉强通过。在巷子的尽头,隐隐约约听到传来孩子们嘻笑玩耍的声音。
“孜然姐,就在里面!”猫盹儿走在前面为我引路。
走进巷子,立即有一阵大风向我刮来,面颊生疼,衣襟也开始摇曳起来。我想,若是夏天,这里倒是一个避暑的好地方,空气清新,凉风阵阵。但是在本就寒冷的冬天,却让人望而生畏。
拐过几个口,便到了猫盹儿的家,家里没有太多物品,可以说是简陋,里外两间,父母住在里间,猫盹的床铺就放在外间,巴掌大的地方仅还够放上一张桌子,几把长椅围拢着桌子,而生火做饭都需要到屋子外面去。
猫盹的母亲看着猫盹带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姐回来,一时不知所措,竟一直跟在我背后点头哈腰的,弄得我也不自在起来。
“妈!爹马上回来了,您先把饭菜准备好!”猫盹儿看出了母亲的拘措,便对母亲说道,于是老妇便出去张罗起饭菜来。
“孜然姐,这里太小了,您只能坐这里,”说着拉过长椅使劲擦了擦让我坐下。
“孜然姐,以后我也要像少爷一样,赚很多很多的钱,住很大很大的房子,”半晌,猫盹儿一边比手划脚地笑盈盈向我说道,一边还高高地仰起眉毛。
“嗯,你一定能做到的!”我温柔地笑笑,并且看着他。
“我现在已经攒了些钱啦!”见我并不激动,冒似敷衍他,猫盹儿垂下头,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说话间,门外响起了“啪、啪”拍打衣服的声音,我转过头,是猫盹儿的父亲回来了,他母亲正为他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今天家里有贵客,你可别一身土!”他母亲小声地对他父亲叮嘱道。
“知道了!”声音同样是小,却是笑着回应,说话间,自己也拿起晾在枝丫上一条碎布拍打起来。
此时此景,半百夫妻相濡以沫,竟让我心中“咯噔”一下,悸动不止。
不一会儿,两老口便进来了,一进来,猫盹的父亲微低着头看着我,连声叫着小姐,而他母亲也只跟在后面笑着。
“爹,快坐下来,让妈端菜上来吧,我都快饿坏了!”猫盹儿看着他父母不自然的行为,不免有些不满。
于是他父亲坐了下来,说:“老婆子,赶紧上菜吧!”
老妇人便搓了两下手赶出门去,随后端上几个菜来。几个菜均是用寻常土碗盛放,不甚好看,而菜也是普通的时令蔬菜,因为油添得太少,有些还炒得焦黑。
“妈,爸说你今天买了好菜?是什么好菜啊?”猫盹儿问道。
“这就马上端上来,”听到儿子问,老妇人高声应到,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说着端上一盘用回锅肉,是用白色瓷盘盛着的,一盘炒得油光光的回锅肉。
“孜然姐,你吃这个!”回锅肉一端上桌,猫盹儿便为我夹了一块到碗中,迫不急待。
“爹,您也吃,您最爱吃这个,”猫盹又为他父亲夹了一块,“妈,您也吃!”然后又给他母亲夹了一块。
最后,才夹了一块到自己的碗里,愣愣地看了两下,深吸一口气,才将肉放入嘴中,眯着眼,笑脸里尽显满足。
我嘴里的青菜梗还未来得及下咽,涩涩的,看着碗中的一块大大的红烧肉,我用筷子夹了夹,眼睛竟变得模糊起来,也是涩涩的。
这顿饭如此简单,如此粗糙,对于有的人来说,或许一生也未曾见过这样的饭菜,但在这一家人眼中,它却是无比美味,无比珍贵,因为这不仅仅是一顿饭,它包含的是一种关怀,是一种同甘共苦、不离不弃、温暖动人的亲情。
我久久夹着那块红烧肉,愣愣地瞧着,嘴中的青菜难以下咽。
“孜然姐,不好吃么?”看我迟迟未动,猫盹蹭过来,失望地问道。
“好吃着呢,”说着也咧开嘴做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并且大口大口地嚼动起来。
看得我吃得开心,猫盹儿也埋起头大口大口地刨着饭。
“哎呀!”他突然惊叫起来,猛地一拍额头,叫道,“不好,我忘了去接老爷和少爷了!”
“还需要去接他们吗?”不是说今天猫盹的活就是陪我四处逛逛么?
“是啊!老爷说今晚比较忙,让我晚一点再过去接他们,”猫盹儿不断地捶着自己的脑袋,“这一晚可就晚过头了,我得赶紧过去才行!”
“孜然姐,你吃好了吗?”猫盹儿站起身来,小心地询问道。
看着碗里的一大碗米饭,总不能当着一家人的面说不吃了吧,我知道,在这样的穷苦人家,一碗大米饭甚至比性命还珍贵!
“还没有呢!”我想了想,“你赶紧去接他们吧,我一会儿自个儿回去就行!”
“那怎么可以!”猫盹儿叫道,“少年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
“没关系!他不会知道的!”我说道。
“猫盹,你去接少爷吧,一会儿我送小姐回去!”一直默不作声的猫盹儿的父亲开口道。
“这……”猫盹儿犹豫了一下。
“嗯,这不错,坐着黄包车还可以多看看风景呢!”我满意地道,“你赶紧去吧,再不快些可真要挨骂了!”
“那我可就先接老爷少爷了,”猫盹儿向我说道,然后又转过身向他父亲道,“爹,天色不早了,孜然姐吃完可赶紧送她回去!”
“快去吧!”说着推了他一把,他便急匆匆地向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