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门边,按响门铃。不一会儿,周妈将门打开,我招呼了一声便径直入内,细问之下知道吴嘉还没有回来,暗想这样最好。
“我晚饭已经吃过了,有点累,现在先回房去了!”一边上楼,我一边说道,“周妈,家里有药酒吗?”
“小姐要药酒做什么?”一听说我要药酒,周妈问道。
“今天出去不小心摔了一跤,磕着腰了,有点痛!”我解释道。
“那我去把药箱提来!”还未等我话,周妈就已经向里间跑去。
一只手撑着腰,另一只手扶着栏杆,有了个支撑点,身子松缓下来,才察觉到后腰的确是痛得厉害,一步一顿地才回到卧室。
将衣服解开来,抽开来看,后腰上的确是淤紫一片。不一会儿,房门打开,周妈提了一个大药箱走了进来。
我赶紧将提着的衣服放下来,她却走过来,复又拉开我的衣服,看了看,皱着眉头道:“怎么弄的,成这个样了?”
然后便不由分说地将我按到床上就开始为我抹上药酒,双手并用,一手为我涂抹药酒,另一只手轻轻为我揉搓着。可是还是太痛,我紧紧地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出声音。
“好了!”半晌,周妈将我衣服拉上,沉声说道,然后把药酒放在桌上,提着药箱就要出去,“没有大碍,擦两天药酒就没事了!”
“周妈,”我叫住她,“别让嘉知道,行吗?”我也不想让吴嘉太过担心,况且,不是答应过张伯,不让猫盹儿知道这件事吗?万一追究起来,还真说不清楚。
“你身上擦了药酒,味道这么重,你认为能瞒得了别人吗?”她冷冷地回答了我一句,我一时语塞,只愣愣地看着她走出房门。
算了,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摔了一跤么!
那伤不重,可对于我来说也不轻,几日间,我便呆在家里养伤,吴嘉起初问起来,我只是轻描淡写的说摔了一跤,而周妈也对吴嘉说为我检查看过了,并不怎么严重,于是也没有太多追问。
一连下了几天雨,今日大早起来,风和日丽,天总算是放晴了,几只鸟儿早早地就在窗户外面啼叫个不停,听着它们清脆的声音,我心情也不错。
“小姐,您的早餐是要在楼上吃还是到楼下去?”周妈推开门问道,我从窗边转过身,问道:“老爷和少爷出去了吗?”
“老爷一大清早就先出去了,少爷刚起,还在楼下,”周妈说道,面无表情。
“那我下去吃吧!”
听了这话,周妈转过身,不声不响地径直离去。
在家中呆了这几日,我已对周妈的脾气有所了解,果然如猫盹儿所说的一样,脾气古怪,难以磨合,一分钟前还可以与她说说笑笑,一转瞬的功夫一张脸便又阴沉开来,有好几次,她还一言不地走开了,弄得我丈二和尚模不着北,反复思忖着自己究竟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才令周妈如此莫名。
周妈虽然脾气古怪,但是对待吴家却是尽心尽责,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不紊,家中没有其它的仆人,事无巨细?,每一件事都亲力亲为,而且任劳任怨,老爷少爷吩咐下来的每一件事,都不会有丝毫耽搁。
而且,我还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周妈性格古怪,为人冷漠,脸色说变就变,就算是对着老爷,也是时冷时热,阴晴不定,但是,有一个人,却是例外,那人便是吴嘉,每每吴嘉一回来,周妈总是第一时间迎出去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而且总是找着话儿对吴嘉说,今天把他的被子晒了,明天又给他房里添了鲜花,或是烧了吴嘉喜欢吃的菜,就算吴嘉一时冷言相向,她也一样笑着,没有一点不满情绪地笑着。
“叽叽喳喳,”我扭头看向窗外,心想,连小鸟也对我不满了。
这几日整日窝在楼上,每每总要周妈将饭菜端了上来,吃完后又收拾下去,心中很是内疚,推托着对自己说是因为腰仍在痛,又怕药酒的味道影响到吴伯父和吴嘉,实则是自己越来越懒,可理由倒是越来越充分。
揉了揉腰,不算痛,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心情也不坏,下去和吴嘉一块吃吧。
我换上衣服,快速地理了理头,便走下楼去。
来到楼道口,一眼就瞧见了正坐在桌前喝着早茶的吴嘉,他白皙细腻的手轻轻拈过精致的白瓷杯耳,缓缓地送到嘴边,在他的食指上,戴着一枚纹路清晰的青铜刻龙指环,熠熠光,两相呼应,举投足间无一不张显着高贵的气息。
我走过去,吴嘉听见声音,抬起头来,见是我下来,赶紧起身帮我挪开凳子,我对他莞尔一笑,一如继往,他也对我温柔一笑。
“今天终于下楼来啦?好多了吗?”待我一坐正,他便握住我的手背道。
“嗯,不疼了,所以今天就下来了!”说话间脸有些热,其实早就不怎么痛了。
正吃着,忽听吴嘉随口抱怨道:“今天还得送我爸去趟马头,要不瞧你今天精神这么好,就应该多陪陪你!”
“你们家的司机不是猫盹吗?”提到猫盹儿,才想起的确有好些天没见着了,便问道:“这些天怎么没有见着猫盹儿,那孩子跑哪里去了?”
“家里出了点事,放了他好些天假,算算今天该处理完了,也该回来上工了,”说话间吃了口点心,接着道,“若他再不回来就干脆将他辞了,省得我这几日都成了我爸的私人司机!”
看他微怒的样子,我轻笑道:“怪不得这些天总见那车子你自个儿在开,”瞄了他一眼,接着道,“猫盹还是个孩子,你可别和他斤斤计较,”想到吴嘉刚才提到他家出了点事,我好奇,便随意问道,“他家出了什么事?”
“他爹上个礼拜去逝了!”
我大惊,豁地站起身来,“死了?”
“嗯,”吴嘉摇了摇头,一脸叹息着说道,“上个礼拜四的晚上,听说是出了趟门,回到家里就瘫倒在地,动弹不得,连医院都没来得及送,没多久就去了!”
礼拜四的晚上!正是那天!
那天张伯回去以后就死了!
我身子里仿佛什么被抽掉了一般,突然间没了力气,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吴嘉看我情绪一下子起伏波动,只道我是心怜老人,便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头,叹了一声,轻声道:“人有旦夕祸福,生死病死是常有的事,你也不必太过感慨。”
我摇摇头,轻声说道:“我没什么。”只是,大脑如走马灯一般,那日所经历的一幕又一幕,那憨笑的脸,那手足无措的拘谨,那个昏黄灯光下孱弱的身影,那卑微的姿态……历历在目,不断在脑中重现,像一颗颗乱石滚滚而来,一波又一波地敲打着我的心,仅仅是生在一周以前的事,却突然之间,恍如隔世。
“我儿子说还要孝顺我呢!”临走时的那一句话回荡在我耳边。
“日子会好起来的!”是的,日子是会好起来的,但是那一天,他却永远也等不到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天不遂人愿,我只能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本来执意要去巷子里看望下,但吴嘉说穷人家死了人是不会办丧事的,稍有点钱的会置办一口棺材,没钱的用个席子铺盖卷着找个地方埋了就算完事,现在已经是第七日了,肯定早就已经下葬了,我听着心中凄凉,想到见了恐怕更加感伤,也就打消了那个念头。
那天,阳光一直很灿烂,万里晴空一直无云,下午时,我见着猫盹儿,他不像那日里眉开眼笑,却比我想像的要坚强。
午饭吃过不多时,早上吴嘉开出去的车回来了,我坐在厅中,却迟迟不见吴嘉进来,于是走出去瞧个究竟,却看见猫盹儿提着一桶水正擦着车子,见我出来,抬起头来对我笑笑,却没有别的话,拧过毛巾继续擦着车子。
“猫盹儿!”我轻声叫道,带着内疚。
“孜然姐,”他也跟着叫了我一声,语气平淡,但却礼貌。
我听着心下难过,猜想他或多或少总会埋怨我的,毕竟,若不是我,张伯也不会磕伤了脑袋,不治身亡。
“今天天气不错,你能陪我去黄浦江边看看吗?”我问道。
他正拧着手巾的手一颤,顿了顿。
“今天挺忙的,改天再说,行吗?”他抬头笑笑,对我说。
“哦,那改天吧!”失落地正要转向回去。
“孜然姐,”他叫道,我抬起头来,两米之外也能清楚地看到他那漆黑的眸里闪烁着璀璨光芒,“你帮我一起把车子擦干净了,我就陪你去黄浦江边!”说着咧出一个笑容。
“好啊!”我大声说道,和他一样,也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给,接着,”说话间,灿笑着向我扔来一块刚洗净的抹布。
看着滚滚流淌着奔向远方的涛涛江水,想到那天也是此时此景,在这里碰到了蹲在地上抽着旱烟的张伯,我心里越来越惆怅,许是因为触景生情,坐在我旁边猫盹儿也一言不,愣愣地望着前方。
“张伯拉着我回来时,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了……”不知道是在替张伯隐瞒,还是在推卸责任。
“我知道,我爹死前都说了,”猫盹儿打断我的话,像是什么都已经知道。
“我应该觉察到的,如果早点现,可能还有救……”我吞吞吐吐,开始有点语无伦次,“对不起,猫盹儿,”我嗫嚅着说道。
“孜然姐,这不怪你!”话音中不带喜怒,但语气却十分笃定。
我一听,含泪带笑,像一个含冤的犯人沉冤昭雪,终于无罪释放,大大地松了口气,但另一头,却又仿佛被什么死死地掐住,扣得紧紧的,像真的做过错事,应该要受到必要的惩罚才能得以安心,而如此轻而易举地赦免,让我觉得心中有愧。
不知道说能什么,怎么安慰他,只有陪他静静地坐着。
逝者已矣,就让那些不堪回的往事随着老人的离去,一起尘封吧,时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孜然姐,”猫盹突然叫道,我转过头,看向他,他眼睛清亮,泛着碧波,“你说过,跳到黄浦江里的人,他们会和江水融为一体,最后和江水一起流到想去的地方,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别人都是这么说的!”我应声答道,没想到短短几日,那日天真懵懂的猫盹儿竟会问出如此惆怅的问题来。
远远地望着大江彼岸的太阳,阳光正对着我们,斜斜地照过来,打在我们身上,在地上投上凝重的影子,清晰可见。
“猫盹儿,”良久,我终于下定决心,决定要去看看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老人,于是转过头,看着猫盹儿问道,“张伯葬在哪里?我想去祭拜一下他。”
猫盹儿的身子摇了一下,只见他拧着眉,然后转过头,看向我,目光中没有了光华,变得有些呆滞,仿佛在极力地克制着心中的痛楚,半晌,才将头转去,看向前方举起手来,轻声道:“就在那里!”
顺着他的手,我遥望过去,只见滔滔江水不注翻滚。
“我爹就葬在黄浦江里的!”他含着泪,说道。
一颗心轰然炸开,我感到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抖动,原以为,最难堪的不过是像吴嘉说的那样,用一块席子或者被子卷着,找一块寸掌大小的地方作为最后的归宿,然而,那个老人,那个凄苦的老人,最后的结局竟是尸骨全无,连唯一能证明他曾经来到过这世上的凭证也消失殆尽,荡然无存。
“我爹六十多了,但只有我一个孩子,知道为什么吗?”他第一次用这样低沉的声音说话。
“为什么?”我顺着他的意思追问道,看着他,心中泛酸,只想耐心地聆听他接下去的话。
“我不是爹的亲身儿子……”
听闻此言,我心里“咯噔”一下,什么东西再一次抽搐。
他声音平静,接着说道:“我上面本来有个哥哥,但穷人家的孩子命不好,长到十多岁,害了疟疾就死掉了,后来的一个大雪夜,爹拉着黄包车回家,经过屠宰场,在满是血腥的垃圾堆上现了冻得全身通紫的我,就把我给带了回去,捡了一条命,”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爹怕我像哥哥一样养不活,所以给我取了个阿猫阿狗的名字,得以寄命祈福”。
我瞧着猫盹,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前方,并无太多表情,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而自己心中却十分踏实。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九岁多,打伤了邻居家的孩子,她娘跳出来就骂我是野孩子,说我是从垃圾场捡回来的,我不信,哭着喊着去问我爹,他无奈,就将事实告诉了我。那时还小,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便离家出走,想去找自己的亲生爹妈,流浪了几天,终是自己养活不了自己,饿着肚子准备回家,不巧在巷口却碰到一伙喝醉了的流氓,看我长得细皮女敕肉便要拔光我的衣服,我爹恰好赶到,与他们打了起来,他们人多,爹打不赢,但却紧紧地护我在怀里,没有伤到一丝一毫,而爹却口吐鲜血,流血不止,那伙流氓看我爹伤得不轻,怕出人命,一下子全跑光了。
后来来了几个街访,才将爹抬回去。你没见到,那天爹满身都是血,我被吓坏了,爬在爹身上只知道哭,后来,爹醒了,还躺在床上没法起身,颤巍巍地将手模进怀里,掏出两块蛋糕,说道:爹就是十年前的今天把你捡回来的,今天就是你的生日,这是你一直想要的外国馒头,以后别再离家出走了。
爹当时伤得很重,没有力气,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短短的一句话,顿了好几回才说完。爹一说完,我就伏在他身上,大哭道:以后您就是我亲爹,我再也不离家出走了!那天,我想了很多,我亲爹亲妈不要我,把我扔在垃圾堆里,是爹把我救回来的,如果没有爹,我早就死了,是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以后,我就只有他这么一个爹”
他声音笃定,转过脸来看着我,眉宇间带着懂事与稳重,只是眼圈有些微红,看了看我,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那天,我就暗暗誓,以后一定要挣很多很多钱,让我爹和我娘过上好日子,以后我要保护他们,让他们再也不被人欺负!”慢慢地,他的眼圈红得更甚,突然,“哇”地一声扑到我怀里,“可是,还没等我赚到很多很多钱,还没等我有能力保护他,他就已经不在了!爹,爹……”
猫盹儿哭喊着,叫得撕心裂肺,令我也肝肠寸断,我紧紧地抱住他不注颤抖的身躯,抚模着他的满头黑,半响,我含着泪,沙哑着道:“那只是一个意外,那只是一个意外,”,我重复着,不知是在安慰着自己,还是在安慰仍在我怀里不断啜泣着的猫盹儿。
他擦了一把眼泪,微微止住了抽搐,接着说道:“爹说,他在黄浦江边长大,喝的就是黄浦江的水,自己就是黄浦江的一部分,他说,所以,他死后自己要和黄浦江融为一体,让我把他葬到黄浦江里,”说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抽泣,“可我……可我……知道,他是怕花钱,他是想给我和娘多留点钱,他是怕他死后,我和娘因为他而受苦,他是怕他死后还拖累我和娘,他一辈子心里脑里想的都是我们,可是,我没用,我没用,他死了,我连一块地都不能买给他,我连他唯一留下的尸骨都保不住,孜然姐,我真的很没用,我真的很没用……”
听到这番话,我的心也像被一只手紧紧的握住,不停地撕绞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个老人,心中所记挂的还是怕家里担心,要快些赶回去,一心为儿子着想,怕他知道自己所受的屈辱,伤心难过,他的一生,他的一辈子,为的仅是保全这个在风雨中摇曳,随时可能塌陷的家,这个因为有他,因为他的屈辱忍耐,委曲求全而得以保存的家。
此时,我已无力再安慰猫盹儿,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搂住他,颤动的双唇,再也不出任何音节,因为,我早已泪流满面。
许久,我翻滚欲裂的心终于平静下来,猫盹儿也终于不再抽泣,我轻轻拍了拍了,说道:“猫盹儿,张伯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和你娘能够生活得安稳幸福,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带着你娘,好好的活下去,这样,张伯才能够安心地随着黄浦江水,去他想去的地方,”轻轻模着他的头,我深吸了一口气,轻声抚慰道,“你可不要再让他再操心!”
猫盹儿抬起头来,看看我,用瘦小的手指擦了擦眼角的泪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我动容地笑笑,许久,我拥着他静静地坐着,看着天边夕阳西下,直到晚霞满天,才轻声道:“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说着拉着他起身,转身离开堤岸,走过几步,总觉得有些许不舍,复而回头张望,只见满天金色的晚霞映在江面上,泛出波光粼粼,光华熠熠。大江东去,水天之间赤色一片,恍惚之间,竟看到那赤色的江水载着那个安祥的老人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