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沈碧清做了它母亲,那我和朱娣当然也乐意做它的亲人,所以,偶尔叫它时我倒也能装模作样,煞有介事的称自己为姐姐,也算入乡随俗,赶了个时髦趟,只是心里琢磨着这有钱人的花样还真是新鲜。
“宝宝,快出来,别和姐姐玩捉迷藏了,”我弓着腰,轻声唤着那小狗的名,仔细在灌木丛中寻找着。
“嗯——嗯——”小狗并没有汪汪叫,而是轻声吱唔着从小灌木丛中摆着出来。来到我跟前,不断地舌忝着我的裤腿。
我俯,拍了下它的小脑袋,然后便伸手轻轻地模着它。它仰起头来,舌忝着我的手,痒痒的。
“小家伙,饿了吧?一晚上没吃东西就跑出来到处乱窜,不听话!”我抚着它的头厉声说道。
它便低下头又是“嗯,嗯”了两声,仿佛自己真是个不听话的小孩。
“你小子好运气,我身上正揣着上午留下来的鲜肉包子,今天姐姐我心情好,给你吧!”我伸手往衣服袋子一模,将那个还温热的包子掏了出来递到它嘴上,小家伙嗅了嗅,然后小心地啃了一口,然后又摆了摆头,仿佛同我抗议一般。
“真是被宠坏了,有肉包子吃还不乐意,你真挑食!”说着轻轻往它脑门上扣了一拳。
这小家伙很是聪明,听这我么一说也很是不好意思,仿佛知道这包子是我的珍爱之物,于是倒也用心的吃起来,不再摆脑袋。
“这才听话嘛,下次再挑食,看我怎么整治你!”说着又是毫不客气地往它脑门上又是一扣。
“闻竹,你在干什么?”背后一个尖厉的声音响起,我刚一回头,沈碧清正拧着眉,凶神恶煞地盯着我,那眼神中包孕育着怒火,有随时迸的可能。
她走过来,恶狠狠地说道:“你给宝宝吃什么?”
越过我,看见那留在地上的包子,脸气得都青了,一脚踏在我撑在地上的手上,“啊——”地一声,疼得我额头直冒虚汗。
沈碧清向我低头靠近,以一种俯视者的姿态劈头冲道:“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能给它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能吃的!你别认为这狗这么好养,弄坏了你十条命都赔不起!”她看着我的眼皱了皱,接着冷哼道,“去,佛龛那里跪着!”
丢下一句话,便抱着她的心肝宝贝,头也不回地摇摆而去。
“妈咪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随便乱吃东西,你不知道你身子多矜贵,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妈咪怎么活下去……”说着语气中颇有艰难之色,“你一点都不为妈咪着想……”沈碧清一边抚着狗,一边对它说着,声音渐渐远去。我看着它婀娜的身段,腰间扭摆着像个水蛇一般,只觉得被它踏上一脚的手背更加疼痛。
愣愣地看着那个被遗弃在地上的包子,心中很不是滋味,隔了半晌,我才从地上起来,向那楼里走去。
“闻竹,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这执拗的脾气一定要改改,不然是会吃大亏的!”朱娣不满地对我训斥道,然后叹了一口气,“这次阿姐是真动怒了,刚才你没看到,阿姐脸色都青了,还说要把你赶走……”
我一听,心想走就走,这天下之大难道还没有我容身之地!但转念一想,那几日沦落街头的悲惨遭遇还记忆犹新……这天下之大还真没有我容身之地!
“朱娣姐,帮我求个情,你知道,我不是存心违逆阿姐的,只是我这人记性不好,做事又老不经过大脑,”我可怜巴巴地看着朱娣说道。
“你也该长点记性,”朱娣语气缓和了些,“你也知道,那狗是弗尔德公爵从大不列颠带来的,作为礼物送给了爷,后来才到了阿姐手上,当初爷可是叮嘱阿姐要好生照料的,你说,要是出了一点差池,阿姐可怎么向爷交待?”
“朱娣姐,我知道错了,”听她如此说,我心里不禁泛了些内疚,那只狗对于我来说可有可无,但或许,它对于沈碧清来说,意义真的非同一般。
“知道错了就好,下次别再犯了,阿姐吩咐了,今晚不许吃饭,到佛龛前跪着吧!”说着朱娣便朝佛龛那边指了指。
毕竟是血肉之躯,虽是跪着,并没有做啥体力劳动,但需要的能量也不小,跪了几个小时,天色渐黑,我腿都麻木了,那膝盖触着硬硬的木板生生作痛。
跪在佛龛前,看着供奉在佛前缭缭上升的青烟,心中也感慨良多,一时觉得自己命运不济,常年道:龙搁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听说沈碧清当年也只不过是霞飞路上一个不起眼的按摩女工,只是机缘巧合,认识了现在的金主,竟平步轻云,扶摇直上,现在倒是衣食无忧,作威作福起来!我这算是应了这句话么?一时又觉得憋闷,一时又觉得内疚,一时又觉得委屈,但究竟是哪里委屈,竟也说不上来……
唉,人做错了事,是应该受了惩罚的,只是,给一只畜牲喂了个肉包子,算是过错吗?
“喝口水吧,”朱娣端了个水杯递向我,“你别怪阿姐,她人挺好,只是现在日子没以前好过了,所以心情不好,难免有时会拿人开涮,你呢,又偏偏撞在这个枪口上,碰到她昨晚生了闷气回来!”
“嗯,我知道阿姐罚我是为了我好,”我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话,然后又接着问道,“昨晚阿姐不是去打牌了么?怎么还有人惹阿姐不高兴了?”
“打牌是打牌,可是从打牌也可看出自己在众人心中的地位呀!那些个小姐太太看着阿姐现在没人撑腰了,也越对她不耐烦起来,言语中尽是不屑,还说……”朱娣越说着越是激动开来,我两眼瞅过她,想知道那些太太小姐们说出怎样的话,竟能把朱娣气成这样,“她们有意无意地老是提着按摩女,居然还说像那样的人怎么能和她们平起平坐!”
听到朱娣如此说,我也顿时对沈碧清充满了同情,靠自己的手艺本事吃饭怎么就叫人看不起了呢?那些阔太太娇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倒是嫌弃看不起劳动人民,可恨!
“她们居然这样说,太过份了!”我也不满地说道,“朱娣姐,你也别太气愤,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
“我的确是气愤,”说话间朱娣叉起腰来,“这人变脸竟比变天还快!你不知道,当初阿姐风光的时候,那些太太小姐还想方设法地找着机会巴结阿姐,阿姐心地善良,同她们也是有说有笑,从来没有摆个架子,有些个喜欢阿谀奉承的打麻将时还故意输给阿姐呢,那些时候对阿姐亲热,隔三岔五的叫着去家里打牌,或是去院子看戏,还有逛街做衣服,人叫得也亲切,年轻的管阿姐叫姐,年纪大的管她叫妹妹,年长的直接想收了阿姐做闺女……”
我听出了些端倪,但不免还是有些疑惑,皱着眉头问道:“差别待遇怎么会这么大,是因为阿姐的金主?”都说打狗看主人,“难道阿姐的金主倒台了?”
只听朱娣冷哼一声,道:“我倒希望他倒了才好!只是这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阿姐人长得漂亮,这手上工夫也了得,爷看上她时,便宠爱呵护,一旦身边有更漂亮更喜欢的人,便忘了以前的朝朝暮暮,卿卿我我”。
原来如此,这不过是屡见不鲜的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故事,原先沈碧清得势时,那些势力之人便竞相巴结,希望以此来讨好那位金主,而此时众人见沈碧清失宠,也都原型毕露,不再对她有好脸色,甚至还奚落起她来!
“咱们阿姐端得这么漂亮,都拴不住那爷的心?”我问道,眼珠跟着转了转,“那爷现在心里是谁?难不成真是美若天仙?”
“谁?”朱娣突然非常愤怒在高声道,“这人你倒也见过,就是上午你看得痴了的那册上的人,她叫顾佳丽,”说着她便叹了口气。
我睁大了眼望着她,脑袋里却是闪过那个的确生得天仙般的人物,“原来是她啊,朱娣姐,怪不得你早上看到她,便生了这么大的气!”
“虽说这风月场上,新老更替是常事,但阿姐待我不薄,没有她当初我便饿死在街上了,所以但凡看到这样的狐狸媚子,我是万万容不得的!”朱娣又是义愤填膺地道。
我抿抿嘴,想着也是,虽说对沈碧清没太大好感,但朱娣说的倒是实话,若是没有沈碧清,我同她一样,大概也早就饿死在了大街上,不管怎么样,她也是我的恩人,若没有她,我的处境恐怕不只是罚跪那么简单,现在,我吃饱穿暖,生活得安安稳稳,而要破坏这一切的人,至少有可能会让我丢掉这个饭碗的人,便是顾佳丽,这样想着,那画册上的美人也便没有当初心中的美了。
“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我想想,”朱娣皱着眉,眼睛咕噜转了几下,“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你说,咱们阿姐现在是不是就是这状况?”
我两眼眨了眨,大脑闪过一条黑线,刚才我还觉得我自己……
“嗯,的确是——”我肚子“咕”了一声。
“呵呵,”见我五脏庙开始和我闹起了革命,朱娣反而转怒为笑,“你这不听话的性子也该好好磨磨,我支持阿姐,今晚你就忍着吧!”说着转头就向楼上走去。
看着她笑得颤抖起来的背影,我做了个鬼脸,患难见真情,作为好姐妹,你不是应该背着主子偷偷弄点食物给我填填肚子么?怎么把我训斥了一翻然后满足似的拍拍手就走开了?幸灾乐祸!
“当——当——”瞥眼看过一侧的落地大钟,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我腿脚麻,整个人都坍塌下去了,身子一点儿都直不起来。暗想也总不能一直跪着吧,这可要跪到什么时候去?
这人疲倦了就越心情不好,我越想着心里就越不是滋味,越觉得自己悲苦凄怜,这命还不如一只狗的宝贵,想着那狗的命竟然还比我的要好,我揣在怀里舍不得吃的包子,沈碧清居然还怕它吃坏了肚子,越觉得自己可怜,亦或又感到滑稽与可笑,但却又很是无奈,想来那句话是对的:这世道,四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满大街!
唉!只能在心里长叹一声。
“起来吧,”背后沈碧清的声音响起。
我转过头头,见她一身粉色真丝睡袍,头披散着,款款从楼递上下来。
听到她的赦免,我这才扶住桌台,颤抖着双腿慢慢站起身来。双腿软麻得没有知觉,还不注地打着颤,一不小心,又向下闪了闪,许久,才稳稳地定住。
抬眼看过她,此只手里拿过一根烟,正拿着火机点着,不似白日里疲倦慵懒,精神好多了,想是睡了一觉的缘故。
“知道为什么罚你吗?”沈碧清吸了一口烟,淡淡地说着。
“不该擅作主张,不听阿姐的话,给宝宝乱喂食物,”我低声答复道。
“看来让你跪了几个钟头是白跪了!”她吐了一口烟,不轻不重地说道,那青烟绕着她缓缓上升,跟在云里雾里似的。
“在我这里做事不比其它地方,平日里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马虎不得,我今天也不是存心罚你,只是让你多长个心眼,做事之前先想想,究竟做得还是做不得?或者怎么做?就算是替别人做事,先要搞清楚别人乐意不乐意,别费力不讨好,自己吃了亏不说又讨人嫌弃。”
沈碧清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我听下来,不由得目瞪口呆,原来被罚还有这一层原因。
“谢谢阿姐指点,我记下了!”我谨慎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