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我照着惯例像往常一样将吕老爷子进补的药膳端上楼去。老爷子的居室是在大宅的三楼,老爷子喜欢清静,平日是不允许我们随便上去的,端茶倒水送饭也只是送到楼道口,交给负责老爷子饮食起居的秦叔就行了。
提起秦叔,又算是吕府中的一个神秘人物,传言是老爷子的干儿子,老爷子撑权时很多事情都是让他去打理的,其亲密信任程度在旁人看来竟是比自己的亲生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多人都揣测着吕老爷子百年之后未必会把这偌大的家业传给生性懦弱的亲生儿子,而是极有可能会传给这位行事果敢,老爷子一手□的干儿子手中。然而当吕老爷子的亲生儿子,也就是吕詹的父亲过世之后,吕老爷子白人送黑人,受不了打击,而且也不知道这时候秦叔究竟做了什么,竟让吕老爷子了怒,下令家法处置,因此被割了舌头,且从此以后不允许在过问吕家生意上的事,平日只是打典公馆内的日常生活。
人多口杂,传言未必可信,对此传言,我将信将疑,如果真像旁人所传的那般,那秦叔当年也算乱世枭雄,又怎么可能甘心受人驱使,臣服于他人脚下,但是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并不是没有来由的。
我想着这吕家的家常小道,端着药膳便上了楼。
别人说高处不胜寒,果不其然,刚来至三楼拐角处,一阵寒风便扑面迎来,我单薄的身体不禁打了个冷颤,簌簌抖。小心翼翼地走在狭长的走廊上,走廊上阴沉沉地,只有一点昏黄的灯光照射下来,压抑得人产不过气。
老爷子的起居室是楼道右手第三间,这层楼最大的一间,平时不会允许下人们随便进去,上次是为了打扫屋子,我去过一次,布置得豪华舒适,非常不错,只是房间常年不许开窗,倒也很是沉闷。
我端着托盘来到房门外,正准备轻轻叩门进去,却听见里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吃!来,多吃点!”那声音听起来温尔,却低沉冰冷,乍听之下像是鬼魅,让我感觉阴风阵阵,手臂麻,就像一场暴风雨将在来临前的异常平静。
我透过门胆怯怯望过去,心中抖然一惊,竟是吕詹!他坐在老爷子旁边亲自给老爷子喂着汤水,此时他背对着我,我瞧不见他的脸,不过倒是可以清晰地看见老爷子仍瘫坐在椅子上,而喂进的汤水却没有咽下去,顺着嘴角又流了出来。
“你吃不吃?”突然间,吕詹声音变高,站了起来,语气间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慑,“给我吃进去!”说话间,吕詹居然将整个碗灌到老爷子的嘴边,狠狠地。
如此做法,汤水自然是全都从老爷子嘴上淌下来,全流在了身上,老爷子一身狼狈不堪,却由于瘫痪,动不了分毫,嘴里“嗷嗷”叫个不停,眼睛半睁着,眼球红,似要挤出来一般。
“知道吗?”吕詹俯子,凑近老爷子,突然又换作异常轻柔的声调,更加诡异地道,“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生不如死,我要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声音阴鸷生寒,话说得咬牙切齿,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的。
“我还真低估了你的能耐,软瘫了这么久也能兴风作浪,”只听吕詹冷笑了两声,“顾佳丽的事是你安排的吧?你可真是老谋深算,运筹帷握啊,”说着苦大仇深般的叹了口气,却是风轻云淡地道了一句:“我好歹是你唯一的孙儿,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过?”
“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你儿子!”只见吕詹豁地一下站起身来,然后“呯”地一声巨响,他手一扬,瓷碗被重重地摔落在地下,碎片飞溅。
我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啊”了一声,连退两步,虽然声音不大,但房中的人仍是觉察到了。
门“轰”的一声被打开,我垂着目,不敢抬起头来,端着托盘的手抖个不停,引得羹罐和盖子相互撞击,出噶噶声响。
低着头,看着一双锃亮的皮鞋慢慢向我靠近,咄咄逼人之势扑面而来,我连连后退,大气不敢出一下,后背冒出了冷汗,手抖得更加厉害,两腿开始打起颤来。
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只一个劲地问着自己:“怎么办?怎么办?”
半晌,却不见他说话,我摒住呼吸,现越来越难耐。
“你究竟是谁?”吕詹一个挺身上前,伸出右手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厉声问道,眼中尽显寒芒。
我被他提着踮起了脚尖,手里还端着托盘,脸涨得青紫地说道:“我叫浅……浅闻……竹……刚来的!少爷……咳咳……快不能……咳咳”
见我咳得不行,他暴殓的面庞稍微松缓,手开始慢慢松开,待被完全放开,我只剩下捂着喉咙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力气了。
差点被掐死!
“少爷,我是新来的,叫浅闻竹,是专门给老太爷送补药来的,”一喘过气,我就急急地快速说道,生怕他又掐过来便没了说话的机会。
“闻竹?”头顶上,男子冷声重复了我的名字,突然,我下巴又被他猛地抬起,电光石闪间,两道目光纵然交汇,他眼神邪佞,眼眸出的寒光似一把凌厉的箭,向我刺来,见他喉结动了动,然后阴鸷凌厉的声音传入耳中,“神秘的红衣女人,纨绔少爷的清纯女友,被人追踪的富家小姐,沈碧清收留的孤弱少女,现在又成了我吕公馆的下等女佣,”他的手骤然一紧,我只感觉一阵剧痛,骨头几乎被掐碎,“你倒有些本事啊!”
下巴阵阵生疼,我闭着眼,不敢看他,紧紧地咬着唇。
“没……我没本事,”我被吓坏了,扯着嘴,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说!谁派你来的?你究竟是谁?”他厉声问道,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声调。
挣扎了半晌,我清醒了些,一听吕詹这话,暗道不妙,实在不清楚他们的派系分争和各家底系,但我却知道,若是被认定为奸细,那肯定是没有好下场的,何况我还是一个无名无派,没有任何后台的伪奸细。
死猪不怕滚水烫,想到小命不保,我顿时胆量倒大了起来,把手里的托盘一摔,“乓”地一声,瓷罐滚倒在地,倒没破损,不过羹汤溅了满地,还溅到了他的裤腿上,我双手抬起来,扳开他挟制住我下巴的手,不满地道:“放开我!”
他仍是只手抓住我下巴,我双手齐用力,将他手指一根一根扳开,我也气恼了,毫不忌惮地盯着他,对于我的反抗,居然没有引起他更大的愤怒,他只是沉沉地皱着眉眼看着我,似乎若有所思,在揣测些什么,而手上的力道却再没有加重。
一根,两根……
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我使尽全力,慢慢地将他的手指扳开,已经扳下来的指头,他竟也没有再掐回去,像默许般,由我将剩余的指头扳离,终于,五只手指全都扳下来了,我弓着背,喘着大气,双手按着下巴轻轻地揉拈着,痛死我了,肯定是青紫一片。
“少爷,没谁派我来,我就是一个小丫环,我叫浅闻竹,”我缓过气,微微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地对他说道,“少爷肯定是认错人了,我不是谁派来的,我只是来府上帮佣讨碗饭吃!”
他此刻面色微缓,似乎也平静了许多,深黑的双眸半眯着看了我半晌,居然再没有对我动怒,然后轻声问道:“你不是谁派来的?可你怎么让我相信你呢?”
“少爷,我只是个孤苦弱女,无依无靠,我得罪不起你,也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也无话可说,要怨也只能怨自己命途不济,”说着紧闭双目仰起头面朝他,作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要杀要刮你看着办吧!”
其实,我为什么要把眼睛紧紧的闭上呢?最主要的原因是被吓得眼里饱含泪水,我怕再看到他阴鸷的眸瞳,泪水会难以抑制地喷涌而出,输了最后的气势!
但是,隔了半晌,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眼睛,恰好对上吕詹深重的黑眸,此时在他眼里,我还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影子,我凝神摒气,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尽我所能,要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我抿着嘴盯着他慢慢眯过的眼,一丝一毫不敢放过他面上流露的表情,他眼睛下眯,神情似有舒缓,然而剑眉却越拧越紧,大有雷霆爆之势,这一松一紧,让人揣测不明,我小手握成了双拳,等待着下一刻悲惨的命运。
凝视了半晌,我才意识到两人站姿很是暧昧,神情也似有尴尬,仿佛一对恋人含情脉脉,依依不舍的注视着对方一般,顿时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却见他微微把头一偏,也不再质问我,而是一个转身,从容离去。
我愣愣呆在原地,摒气看着他高大的背景,全身神经绷得紧紧的,丝毫不敢放松一点警惕。
“收拾一下,重新炖一副来,”在转过楼道的一瞬间,他淡淡出声说道,不显喜怒。看着他的侧影消失在楼道口的一瞬间,我松了一口气,这才现我已是满头大汗,全身尽湿。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思前想后,终归是踏实不下来。
吕詹是什么样的人?从来到上海后的所见所闻,我也知晓不少,有人说他手腕强悍,手段不是一般等闲之辈。但是,也有人说他为人谦和,行为处事有理有节。他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对于这一点,众所周知。当年青帮和黑龙帮明争暗斗,双方力量持平,谁也占不了上风。那时,刚接手家族事务的吕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黑龙帮铲除干净,连老穴也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虽然对黑龙帮赶尽杀绝,但是却放过了其麾下的所有小帮派。那时他放出话,只要其它派系甘愿月兑离黑龙帮,对青帮俯称臣,吕家绝对以礼相待,于是众小帮派纷纷投诚,从此青帮在大上海再无人匹敌。几年的时间里,大家和睦相处,相安无事,各方生意买卖各行其道,众家各得其所。
在这几年内,没有人再能阻挡青帮势力的展壮大,做起事来也更得心应手,吕家在这段时间运筹谋划,独揽乾坤,既安排了亲信立足于政界,又谋得了粮盐及药品等被严格控制的商品的运输及销售权,而且还掌控着部分交通铁路的管辖权,于是,吕家如一柱擎天,在上海滩说一,没人敢说二。
反复揣测着吕詹的行事过往,我心中更加七上八下的。先,他既能做上吕当家的位置,能在上海滩叱咤风云,只手遮天,肯定不可能是善男信女之辈,而且想到他对待老爷子的态度人前人后叛若两人。寿辰上,他表露得是那么地孝顺亲切,在小房间中,他却弑虐成性,以虐待自己的亲生爷爷,一个毫无反抗能力,处于风烛残年的老人为乐,看来,吕詹表里不一,根本是只披着伪装的恶狼。
想到此,吕詹的凶狠恶残慢慢在我脑中凝集成型,骇得我混身麻。他的眼神,他的动作,他的话,一幕接着一幕地反复在我的脑海中回放,我只觉得浑身像挂满了炸弹似的,一不小心就会爆炸,却又胆战心惊地不知道何时才会爆炸。
其实,吕詹是否真的凶狠残暴,究竟凶狠残暴到何种程度,这都与我无关,我只需要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地做完自己的杂活就行了,但是,不幸的是,我居然让自己亲眼见到了他的凶狠残暴,而且还被他抓了个正着。
我想,我会死得很难看!
又开始为自己的小命担忧起来。在林家我可以逃婚,吴嘉要对我意图不轨,我也可以一走了之,被阿来抓了个正着,我也想过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而此时,我得罪的人却是吕詹,还能再逃跑吗?跑,能跑哪里?凭他的本事和背景,毫无疑问,我会像一只小猫似的被抓回来,其最终的结果只怕是死得更惨!
想着想着,全身开始不自觉地簌簌抖,我该怎么办呢?老天啊!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过?还是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在心中暗暗苦笑。
另一方面,所闻的点点滴滴又似乎说明吕詹乐善好施,对小人物宽洪大量,这依稀又让我看到了希望。当初他为什么会放过众小帮派一马,无外乎是因为那些小帮派成不了气候,对吕家丝毫不具有任何威胁,杀了他们会遭人口舌,而网开一面不仅能让人称赞其胸襟豁达,而且还能招揽人马,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那么,我现在是不是有险象还生的机会?先,要传达给吕詹一个信息,我只是一个孤弱女子,对他构不成丝毫威胁;第二,应该要让他知道,我对吕家是忠心耿耿,心怀不二。
我眯着眼,回想着刚才的整个过程,像吕詹那号人物做事必定果敢凌厉,做事不会犹豫不决,而刚才他没有当场对我下狠手,是不是就意味着放过我了呢?正如前几日阿来对我说的那般:“我若是和你计较,你还有命站在这里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吕詹并没有打算杀我灭口,而是网开一面,放我一马?
抬眼看看窗外,本是光芒万丈的太阳也躲在云层中不肯出来,只是依稀可见的云层涌动。也许,面包会有的,法子也会有的!事到如今,想着逃跑实属下策,眼下可行性最高的应该是适时适当的向主人表明自己的忠心,以求得他的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