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儿去了私塾念书,镇南的赵大伯旧疾作,邱奕辉出诊为他治疗。我一个人呆在屋里,什么也看不见,好生无聊,便拿出邱奕辉给我的盲自己学起来。
模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凸点,我不禁皱起眉来,这可怎么“阅读”?我心中既纳闷又痛恨。再仔细地模了模,虽说那些凸上来的点模起来挺有触感,好像排列得也有些规律,但还是没有头绪。
我抿了抿嘴,叹了口气,懊恼地将那些书和纸推到一边,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又有些黯然失神起来。甩甩头,邱奕辉说得对,不能胡思乱想,这样只会加重我的精神负担,对我的病情没有丝毫帮助。
“叽叽”
“喳喳”
院子里传来几只小鸟的啼叫声,声音清脆,我听着心下舒畅。站起身来,寻声走出去,站在院子里,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微风拂面,也让人倍感清爽。
我用足尖蹭了蹭地面,是硬硬的石头铺成的石面,稳住身体,单脚在石面上划着圆圈磨了磨,是一块块规规整整的长方形,各块石板衔接处有间隙,我顺着间隙慢慢地模索着往四壁走过去。触到院墙,是用岩石修葺而成,石上拐角处有些腻滑,我用指尖按下去,松松软软的,是苔藓。沿着拐角横过去,这面感觉身上微凉,想是到了背荫处,阳光照不到,走了几步,我磕到地上的东西,齐我膝头处,我微微蹲□上模了模,是一个颇大的花盆,陶瓷烧制的,有花纹,俯着花盆走过去,原来这一排都摆满了花盆,想是邱奕辉怕我再被放在各处的花盆绊到,把它们都挪到了不易来到的这庇荫处。
有些花盆里的花是一年生植物,已经枯萎,但有几盆还有植物,不知道是什么树种,叶子硬硬的,还很是扎人,我俯过身去,嗅了嗅,没有特别的味道。
想到院中有一棵大树,我离开墙角,朝院子中间模去。在院中模了一圈,最后才模到那棵名为麻柳树的大树,此时秋到转冷,想必树叶落得快掉光了,我看不见,也模不着,只感到有些许阳光透过树枝打在我身上,所以也只得在脑中胡乱揣测想像罢了。
双手伸开来环过树干,身子紧紧地贴在树干上,还是不能将它环抱住,我绕了一圈,估模着大树有要两个人才能环住,抬起头来,看不见一点光亮,真想知道邱奕辉说的那种重重的垂吊下来的垂枝是什么样的,是像流苏一样的么?它们现在还是绿色的吗?深绿?浅绿?还是墨绿?或者,现在已经变成了枯黄?亦或是现在都已经掉光了?我在心里琢磨着,恍恍惚惚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想着自己莫名的遐想,觉得很是搞笑。
我跨离树干两步,绕了一圈,这才找到树下吊着的秋千,模着粗粗的铁链,是冰凉冰凉的,我向上提了提,挺重,摇了摇,下面也随着摆动起来,我坐上去,自己荡了两下,又有清风拂面的感觉。我摇了两下,又跳了下来,想去模模另外两面墙。模着走过院子,一会儿便又觉得身上暖烘烘的了,想是又来到了阳光底下。
突然好奇,我蹲□去,用手模地面,指尖触及,石板微暖,是被太阳晒的,石板不是光滑打磨过的,有些粗糙,石理间有凹纹,是一条一条的斜杠,很均匀,我用指尖轻轻的往石板上磨了磨,没有砂粒,很干净。我想着这院中的石板究竟是什么颜色的,是那种白色的花岗岩?是红色的松岩还是青色的山石?
如果是白色的,那会泛出刺眼的阳光吧?如果是红色,应该是那种岩石特有的褐红色,那院子会有些暗沉;如果是青色玄武岩,那便有古老沧桑和厚重的感觉,我在脑中想着各种颜色装饰起来的院子,该是什么样子。邱奕辉喜欢养花,起先院子里是有很多花盆的,那些假山盆栽放在各处,又是什么样子的。绿绿的叶,红红的花,明晃晃的骄阳……我仿佛已和它们分别好久了。
“当当当”我好奇地用手叩了叩石板,并没有出脆响,而是重重地厚重声,且敲得我手硬硬生疼,但我却抿嘴笑了起来,仿佛以这种方式可以弥补我眼睛看不见的缺失和遗憾。
站起身来,想像着院子里姹紫嫣红的景色,我又伸着双手,慢慢地模着走过去。好奇怪,走了好长一段路,怎么都没有模到墙,这边竟比刚才那边宽这么多?我心下纳闷,不由得脚上走得快些,一段路如此之平坦,也松了警惕。
突然,腿上触到障碍,一个趔趄,身体栽了下去。
手臂这时一紧,一只手抓住我,将我前扑的身子拽了起来。
“小心,眼睛不好,还走这么快!”邱奕辉有些愠怒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看着你,你就跌到池塘里去了!”
“池塘?”我疑惑,“院子这么大,还有池塘?那我前两天怎么没有现?”我不敢相信,就算自己眼睛看不见,若是院子里有个池塘,也不至于在这里住了几天都不曾知道吧?况且也没有听扣儿说起。
“你一直走,穿过小圆门,走到了另一边院子了,”邱奕辉说道。
“哦,”我这才明白,惊叹一声,“邱医生,你家还真大。”
池塘“扑扑”响起两声水声,我好奇,倾耳听过,是鱼跳出水面的声音,“邱医生,这边是什么地方,没住人吗?”
“我一个人住那边就够了,这边没人住,平日里晒些药材,放置些花草。”
“邱医生真是有兴,懂得生活情调,”我赞许道,“还可以养些鸟雀。”
“是个好主意,”他轻声说道。
正想像着园中景致,突然间却想到另一件事,不禁皱起眉来: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思量着,要是被他看到我在院里东碰碰,西模模,还幼稚地去敲石板,肯定会觉得我很无聊,丢脸死了,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顿时心下有点心虚。
“邱医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试探地问道。
“呃……才回来,”他拉着我,往原路返回。
“那我怎么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感觉到他说话吞吞吐吐,我轻声追问道。
“你是太专注了……”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打住,复而笑道:“你很有趣嘛,跑去模模墙壁,又嗅嗅树叶,还抱一下树,又去荡一下秋千,扣一下地板,”他说到此,顿了顿,想是看出我面色十分不好看了,然后又难以抑制地“呵呵”笑了出来。
“呵呵,呵呵,我有点无聊,”月复诽半晌,我才勉强干笑了两声,心下更是窘,面上火辣辣的烧。
“像个小孩,很可爱,”他表扬我。
“我是童心未泯,”我咧嘴笑笑,却只得附和道。
“小心,这里有坎,”拉着我走到屋门前,他又叮嘱道。
“知道,这里我都走过几十遍了,”我嗔道,还小声地抱怨了一句,“老把我当小孩子!”
“你在学习盲?”一进门,他看到我搁在桌上的盲书便问道。
“嗯,”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腼腆地补充一句:“没看懂”。
“你从没有接触过,要是就这么就懂了还真算是天才,”他半是安慰半是鼓励地对我说道,然后将我按坐在椅上,“你先坐下,我先教你基础的。”
我心中感激,眯眯笑过,说道:“谢谢邱老师。”
“那坐好了!”他丝毫没有谦虚,俨然一副老师的架式。
“是!”我配合着答道。
“呵呵,”我最终还是难以抑制地笑了起来。
“严肃点!”他一本正经地敲了敲我的额头。
“嗯,”被敲得疼痛,我揉着额头十分不情愿地答道。
“敲疼了?对不起,第一次当老师,没经验,下次轻些,”他换过温柔的声音,向我道歉。
听他道歉,我正要礼貌地回一句没关系,却听他“嗯嗯”两声清了清喉咙,话音一转,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再有下次,照样会敲,现在开始上课!”
于是我只得很认真地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你先说说,你对盲了解多少?”作为夫子,他要先了解学生的家底。
“一无所知!”我摇摇头,作无知状。
“那有必要为你扫下盲!”
他在我旁边说道,语速不急不缓,不紧不慢,我想像着他手上拿着一把戒尺,模着长长的胡须的样子,于是,下意识地正了正身。
“盲又称点字,是一位名叫布莱叶的法国人明的,他出生在一个贫苦的马具匠家庭,因为3岁时玩弄小刀不慎失手,刺伤了一只眼睛,后来又感染另一只眼睛,以致双目失明。但布莱叶是幸运的,他有一位好父亲,在他失明以后仍然没有放弃对他的培养,父亲在木板上用钉子组成字母,教他认字,后又送他到村里的小学读书,”他侃侃说道,我猜想他是不是手里拿了资料照着念叨,“布莱叶学习既刻苦又聪明,深受老师和校长的喜爱。后来,布莱叶被送进巴黎皇家盲人学校。在那里,布莱叶意识到又重又笨的放大凸版盲相当不方便,觉得有必要创造一种容易模读和书写的盲,便利盲人朋友们学习知识。一次偶然的境遇,他得到启,后来布莱叶又进行了刻苦研究,最终创造出了具有6个凸点,64个变化的点字盲,这种点字盲简洁、实用、容易学。于是,布莱叶向皇家盲人学校自荐,要求校领导予以审查和推广。但是,布莱叶的6点制盲遭到校领导的反对……”
“既然点字盲更加便于盲人学习,为什么校方要反对呢?”我好奇,打断邱奕辉问道。
他没有马上作答,隔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说道:“要想新生事物被广泛接受和得到认可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顿了顿,然后才接着说道:“所以改革才显得精神可佳,这些先驱者也更值得人敬仰和钦佩。”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顿时有些沉重,赶紧问道:“那后来是怎么得到认可的呢?布莱叶肯定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吧?过程一定相当艰辛!”
“是的,无论布莱叶作何努力,校方仍然坚持延用原来的盲,并且不准布莱叶在学校传授和使用他的盲。布莱叶又把修改后的盲方案提交给法国学术研究院的教授们,请他们评价,但得到的回答仍是否定。”
“啊?怎么这样呀!”我按捺不住,再次感叹道,而且还痛骂了一句:“真可恶!”
“那后来呢?”我又急切地抬头冲他问道。
“稍安勿躁,”只听他微微笑过,安抚了我一句才接着对我讲述起来。
布莱叶明的盲比以前采用的盲便于模读和书写,具有更大的优越性,所以深受学生们的欢迎。学校里不准学,他们就在校外偷偷地跟布莱叶学,并对点字盲作了大量宣传。后来,这位年轻的明家终于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就在他去世的前几天,他的一个女学生在一次盛大的音乐会上演奏钢琴。这个双目失明的女学生娴熟的演奏技巧令观众大为惊叹!他们纷纷要求她介绍学习钢琴的经过,并传阅搁在钢琴上的盲乐谱。而这位女学生则将自己的成就完全归功于老师布莱叶,她把他怎样创造盲,又怎样耐心地教她,以及这种盲至今尚未被学校当局所采用的情况一一讲了出来,大家深受感动。第二天,巴黎报纸上详细登载了这则消息。巴黎皇家盲人学校在社会舆论压力之下,不得不采用了布莱叶的盲。在一个月后,消息传到布莱叶的病榻前,奄奄一息的他为自己的辛勤劳动成果终于被承认而感到欣慰。不久,布莱叶去世,年仅43岁。在他逝世后,他明的6点制盲逐渐为世人承认。1887年,布莱叶的盲被国际公认为正式盲。为了纪念这位卓越的创造者,1895年,人们将他的姓——布莱叶,作为盲的国际通用名称。(注:引自百度)
“天妒英才,布莱叶真让人敬佩,”听到布莱叶43岁便去逝,我心中不好受,然后又感叹道,“他为了盲人事业劳苦一生,所幸的是他的辛劳没有白费,最终被世人认可,得到推广,帮助了很多需要帮助的人,也算对他最大的慰藉了。”
“你说得是,”听我如此感慨,邱奕辉也说道。
“邱老师,那点字是什么时候传入中国的?”气氛有些阴郁,我刻意叫了声老师问道。
知道我有意舒缓气氛,他笑笑,然后接着讲述:“布莱叶盲1874年传入中国,由英国传教士与中国盲人合作,按照不同地域的方言先后制定了各种方言盲。早在1911年,上海就建了盲校,几年前,南京也建了盲聋哑学校,用的都是改编过的6点字盲。”
“那真是太好了,”我欣喜地叫了起来,并不是因为自己此时看不见而觉得有专门的盲人学校好,而是因为这种盲点字被引入中国,能造福社会而由衷的高兴。
“邱医生,”我笑笑,又赶紧换口,叫了声邱老师,“那你现在就教我点字是怎么读的吧!”听了布莱叶为盲不懈努力的一生,我对盲点字变得神往,急切地要求邱奕辉快点教授我盲。
“布莱叶盲由63个编码字符组成,每一个字符由1~6个突起的点儿安排在一个有6个点位的长方形里。为了确认63个不同的点式或盲字符,数点位时是左起自上而下1—2—3,然后右起自上而下4—5—6,”邱奕辉倒是有模有样的讲解着,但我是听得一头雾水,模不着头绪。
“邱老师,你还是直接教我读盲吧?”我听着头晕眩,便央求道。
“嗯,好吧,”他大概也意识到纸上谈兵不如实战指导,便拿过一张纸板教我书写起来。
“这是点字板,用它可以在这张纸上作出不同组合的凸点而组成,一般每一个方块的点字是由六点组成,你先模模,感触一下,”他耐心地指导着我,“这是从左往右读的,这就是阿拉伯数字的1字。”
我伸手过去,却似乎碰错了地方,模了半响,也没有找到那个阿拉伯数字,突然,他将我的手拉过放在纸板上,我这才找到了那个1字。
我的手从右边往左边开始移过去。
“是从左往右读的!”他训斥道,不由分说地一把揪住我的手,督促着我从左边开始触模,感觉自己生性鲁钝,我很是不好意思,有些出神,怔忡间,又感觉他的手暖暖的,心上竟然怦怦直跳起来。
“哦,就这是阿拉伯数字的1呀!”我装模作样的悟道,其实自己还是一团雾水。
“看来你有必要把这十个数字每个都抄上几遍,”他喃喃说道,“先二十遍吧,就算今天的作业!”
“这么多啊?”我气竭,有些后悔拜他为师。
“不多,学习是偷不得懒的!”他又是一副夫子的口吻教导道。
“那好吧”很是无奈,我却只得应声道,谁叫我起初如此不深思熟虑,火急火燎地非拜他为师呢!此时真有自己把自己推入火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