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迷糊着一双眼睛腰酸背痛地回房时,正撞上给我端水洗漱顺便叫我起床的采薇,她见我一脸睡不醒地从客房方向处回来,支支吾吾了半天连一声“小姐”都没能叫出来,捂着那红成了秋天的柿子一般的小脸匆忙的逃跑了,简直像活见鬼。于是那天,丁家上上下下便都知道了,昨晚我睡在洛之熙房里,望着父亲一脸诡异莫测的笑容,我觉得甚为凄凉。依照当地的规矩,在我过门之前有百天的时间是不能见面的,这么算来,离婚期也不过是一百天的时间了,所以在我和洛之熙大婚之前,我们是不能再见面的了,洛之熙一脸懊丧地跟我咬耳朵,说他后悔昨晚没更大胆一点儿,结果被我狠狠踩了一脚,脸色一下子变成了茄子紫。虽然我也并不希望跟洛之熙分开那么久,无奈规矩就是规矩,我嫁给洛之熙这件事本就不容易,若是让未来公婆这等恪守传统礼教的典范知道了我不守规矩,怕是以后更要弄出什么了不得的婆媳矛盾。洛之熙几乎是掐着日子才回到洛家的,临走之前与我婆婆妈妈的嘱咐了许多,大部分都被我摇头晃脑地听进去然后又忘了,我只记得夕阳下他的目光清亮如秋水,那一袭蓝色的剪影渐渐消失在路口的时候,我心里好似有被冷风吹进的空旷,我安慰自己百天之后就将与洛之熙长相厮守,竟不想,这一别,却是再也抓不住了。
几乎整个夏天,我都在家里学习礼仪,学习女红,学习身为人妇该学的所有功课,洛之熙虽然与我不能相见,却也是隔三差五便让洛凡送一些小玩意儿过来,权当给我解闷,也算让我略略宽慰了。等到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好像盈满溢彩流光的火红嫁衣时,离大婚之日不过半个月而已,母亲给我细细地梳妆,帮我仔细戴好头上沉甸甸的凤冠,妆成之时,母亲险些落下泪来,我知道,她平日虽然对我严厉,却是比谁都要疼爱我,看不得我受一点委屈。她看着我的模样,眼里又是欣喜又是悲伤,我站起身来,像小时候那样搂住她,她也紧紧抱着我。这就是我的亲人,不管生什么,不管即将面对什么,不管会分担什么,他们总是与我站在一起,他们以我的喜为喜,以我的忧为忧,他们想要我过得好,又怕我过得不好,无论再经历多少轮回,无论多少次重生,都想与他们同在,都想与他们再在一起,欢声笑语,共享天伦。
时间一天天过得飞快,也许是因为洛家的筹备也太过繁忙,半个月以来,洛之熙没有再跟我联系。连续几天的盛大布置,老爹为了我的大婚简直一天天忙得晕头转向简直分不清楚东西南北,大到门厅装潢,小到花草摆放,无一不是亲自过问,亲自主持,更不要说婚礼当天,他急的好像椅子上生了钉子,恨不得立刻跑到门前替我坐上花轿。当丁家上上下下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中时,我在房中坐着默默梳妆,之所以不笑倒不是因为自己心里不高兴,而是怕因为太高兴了,一咧嘴巴将唇上红艳艳的朱砂沾到牙上,忍得着实难受。正当我万分纠结这一身叮儿当啷的金饰挂得我脑袋沉的时候,采薇白着脸慌慌张张领了一个人进来,竟然是洛凡。我正纳闷他这个当口来作甚的时候,他低垂着头将表情埋下,递给我一个没有署名的信封,我不解其意,接了过来。那一字字,一句句,我绝对不会认错,是洛之熙的笔迹,然而那内容让我领会了半天,仍然没有看懂是什么意思。后来,由于生命太过漫长,经历过太多诸如此类的事情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今天的这种状态到底算是个什么原理,并非我不能领会那些词句的含义,而是我不愿意去领会,不愿意去正视,所以选择了逃避。
那张纸的开头,三个略大的正楷工工整整,退婚书。
我坐在那里半天,脑子里乱哄哄的想了些不相干的,甚至连四五岁时候尿裤子的那桩都被我想起来,就是无法集中精神去思考这件事情,这种状况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我愣愣的抬起头来,问身旁垂而立的洛凡,“这是怎么个意思?”想一想又觉得不太对,他怎么会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可是没有别的人可以问,我只好问他。洛凡没有答话,我见他不说话,心里好像有个感觉一沉,原本该惊慌的时候,却出奇的冷静,心里毫无杂念,只想去找洛之熙当面问个清楚。正要起身,却又被按在了凳子上,这才觉娘亲和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身后。娘亲的泪珠止不住地滚落下来,而爹一脸铁青,我拉着娘的手想告诉她别哭,可是一个音节刚刚出口,我再也无法说出话来,蹦出喉咙的,竟然是哭声。我心里觉得自己很冷静,冷静到我知道接下来一件件要去做什么事情,然而身体却不听使唤地软了下去,任由母亲抱着,眼泪泊泊地打湿了她的衣裳。四周一片寂静无声,当我在不知所以的混沌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只剩下了我们母女二人,而天色也早已经是夕阳西下,我恍惚的问了一句:“爹呢?”然后吃力地站了起来,听她说是回布庄去处理那批打算今日送往宫里的贡缎的事情,我略微安下心来。我想了一想,总算脑子里有了点头绪,不管怎么说,今日这件事情是必须要跟洛之熙亲自证实的,虽然我不明就里,却也不能一直这样做不明不白的缩头乌龟。母亲是明白我的意思的,所以并未多加阻拦,我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奔出了门,全然不知自己是怎样一副狼狈形状,只见眼前的人纷纷惊惧地避闪开去,隐约有踉跄的声音在后面跟着,“小姐,刀,快放下刀啊。”这才下意识低头一看,竟不知何时将它握在了手里。我往前并没有走几步,就遇见了第一个挡路的,几个月不见,她好像气色又好了很多,夕阳落在于馥儿那绯色的衣裙上,明艳艳赤红的一片,我禁不住眯了眯眼睛,横起了刀鞘。她冲我甜甜的一笑,好像已经等我很久,不过我觉得应该没有什么旧好跟她叙一叙,没有打算停下来,然而即将擦身而过之际,她横臂挡住了我,声音幽幽的,带着故弄玄虚的口气:“丁一一,你不想知道洛之熙为什么退婚?”我侧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笑依旧甜甜的,好像只不过是在同我聊聊天,我觉得有点想笑,我和洛之熙的事情,什么时候需要她来做个中间人,“不必了,我自会要洛之熙亲自跟我解释这个缘由。”她不再拦我,只是见她挑了挑眉,仿佛略微讶异地望向一处,笑容徐徐绽放开来:“哎呀,这个时候,到底是哪里着起火来。”
心扑通地跳了一下,有种不好的感觉弥漫上来,我霍然回头,紧盯着着火的方向。却是丁家的布庄。父亲还在那儿!顾不得跟于馥儿在这里纠缠,我提着刀便往反方向跑去。心里像有把火,遍燃了我的五脏六腑,烧得我只紧握刀柄向前飞奔,耳边风声呼啸,远远已经闻见木头被焚毁的气味,那火光竟然比晚霞更炽烈。不少人远远围聚在门口观望,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扑救,我挤进人群,一咬牙顶着铺天的浓烟冲进去,见得几个人三三两两地跑出来,却都是布庄的伙计,一个个揪着衣领盘问,却是都没有看见父亲。人在极度焦急不安的时候思维运转要快出平日许多,我想起父亲是回布庄打理贡缎的事情,这个时候莫不是应该在库房附近?顾不得多想,我凭借印象一路闯进去,火势却是越来越大,眼看着就是火源的方向,心里一惊,正巧回身打量到染布的燃料缸和漂布的池子,我憋了一口气跳进去,打了个滚爬出来,想是能稍稍多撑些时候。用刀劈开着火的门掩面冲进去的时候,不出料想地看到地上匍匐的人,确是被轧住了下半身,的确是父亲无疑,眼看是被烟熏得昏迷,我急急撇下刀去搬那橱柜,使劲力气,是拉是拽却是丝毫不能改变眼前情状。心里有翻腾的怒意恨意杀意起伏,直冲天灵,当那股情绪化成一股狂气,贯穿了身体内外,只听得铮然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我一掌拍在那橱柜之上,顿时便几乎被我打烂了半个,我不顾木屑划伤了手,一掌一掌下去,眼看就将要打烂了那个橱柜,火势已经非常大,入口处已经一片火海,全是木质结构的屋子已经摇摇欲坠,眼睛被烟熏得几乎不能视物,我踉跄着将爹从橱柜下面拽出来,却几乎力不从心。大火之中,模糊的一个人影却扑了进来,她的袖子已经被火点燃,头几乎被烧焦,我使劲抹了下眼睛才看清来人的样子,急得我几乎吼出来:“娘!”娘亲没有说话,她从我肩背上接过父亲,探了探他的鼻息,烈烈火光下,她的面容却十分平静,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声声入耳:“一一,娘要和你爹一起留在这里了,时间不多,娘护送你出去。”我简直不能置信,傻了一样望着她,好像只是一瞬之间,她变了一个人。如果我不曾看错,不,我绝对不会看错,她眼眸里闪烁的湖蓝色光泽,堪比明珠耀眼,我突然觉得十分恐惧,就像是一种离别的预感,“娘,你说什么傻话?!我……”然而话未说完,只听见“咯啦”一声,焦黑滚着火的房梁已经再也支撑不住,正正冲我们砸过来。
好像是一场梦,如果我死在了梦中,如果我陪伴着爹娘便这么去了,也许也是一种幸福也未可知,然而我还是睁开了眼睛,我手中没有刀,可是心里却涌起无穷的杀意,我努力集中了意志,否则便是一个失神,我好像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我望着面前被烈火几乎完全焚毁的房屋,茫然的看着暮色中冲天的红霞,就在刚刚,母亲只是推了我,却似有一股冰寒之力入体护住了我周身,让我身不由己地跌出了火场。她的面目很平和,甚至在笑,她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与他依偎在一起,是的,我只是不愿意相信,那时的爹已然气若游丝,娘自知已然不可能将他救回,决然地选择与他一起走,那一眼回望,好像是歉疚又好像是欣然。我不喜欢流泪,可是人一旦难受到无可泄的时候,就只能流泪,我徒然地跪坐在地上,一拳一拳,地上的石板裂了,碎了,化成齑粉。周身黑气盘旋缭绕,我模向胸口,那白鹤的玉牌已然碎裂,仅剩与丝线相连的一块残片。事故么?我想起于馥儿笑意莫测的脸,心下了然,怕真的是有人刻意陷害,将我逼至绝境。
是时候大开杀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