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苏颉在电话里和加里说过的那样,明天一定会是个艳阳天。事实也正是如此,甚至过犹不及。
寒冷的光线刺破雾霾,撒播到洛杉矶街头巷尾的每一块砖头表面,反射出的耀眼的光线刺激着行人的眼睛,令人不安。天使之城就像回到了冬天,空气仿佛凝结成冰,即便仅是张口呼气,也会在嘴边泛起一圈白色的烟雾。
加里-马歇尔一脸苦涩,就在刚才,又一家发行公司拒绝了他。老头金字招牌似得脸面在这一刻失去的作用,他甚至没能见到具体的负责人,直接就被前台的丫头打发了。
“对不起,您没有预约。”
这显然是一句推诿。依老加里在好莱坞的声誉与地位,一个小小前台倘若无人撑腰,是不敢用这种公式化的语言拒绝他的。
加里没有争辩什么,他知道好莱坞其实是由一群追逐血腥的鲨鱼组成的集团。没有利益的事情,他们不会去做。有句话说的好:伤害到利益的事情,一定会被拒绝。
加里感觉不到好莱坞的存在,它如此虚浮,就像海市辰楼。
道路两侧的棕榈树和蒲葵树耷拉着脑袋,像是被遗弃的孩子。一辆又一辆汽车从加里身边掠过,像无根的魂,冷眼的瞧着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嗨!加里-马歇尔?你不是在加拿大拍戏吗?怎么来洛杉矶了?”
加里转过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准确的说,他记得这张三十岁上下,棱角分明的脸,任谁都不会忘记那两道浓密的眉毛,可加里无法将熟悉的名字与这张脸对应。
“也许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加里想。可他依旧热情的迎了上去。
“这一次我可不是导演,而且《朱诺》已经拍摄完成了,我是来寻求发行商的。”他微笑着,可这样的微笑怎么看都显得苦涩。犹如不加糖也不加女乃的巴西苦咖啡流泻而下,倒灌入咽喉。
一听到《朱诺》的名号,来人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他那性感的浓郁眉毛突然向一下一掉,原本的微笑变成苦笑。这样的转变令人措手不及。
“你是说——你是《朱诺》的制片人?”来人问。
“不错。”加里回答,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大抵去好莱坞或者纽约打听一下就能知道。加里有些奇怪于来人的表情,他似乎欲言又止。
在就此张口闭口的纠结过后,来人终于还是开口:“如果我是您,我会放弃这部电影。”
加里精神一震,用疑惑的表情凝视着来人。半晌,他仿佛从模糊的记忆里挑出了几个名字。
“沃尔什?沃尔什-亨特?你是那个在分级委员会的委员?”加里问。
“当然。”沃尔什的下巴高高扬起,但一想到身边这个喜剧大导演的身份,他那刚刚升起的优越感,荡然无存。
他支支吾吾的说:“您还是放弃这部电影吧,我听说过它,投资都是源自于纽约之星的奖励,作为制片人即便这个时候逃离,也不会有任何损失,而且——还是放弃吧。”
加里-马歇尔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他感受到事情的不正常:如果说一家发行公司拒绝《朱诺》,还可以说是私人恩怨;但几乎所有被加里找上门的发行公司都露出同样的嘴脸,这一点就耐人寻味了。
加里在好莱坞混迹的时间可不断,他深知这个地方的规则。那是不轻易示人,又牢不可破的潜规则,所有在游戏中的人都心知肚明,却对此讳莫如深。
加里上前一步,侵入了沃尔什的社交距离,那双犹如森林枯枝的手,敏捷而迅速的抓住了沃尔什的胳膊。十指狠狠的扣住这个三十岁男人的肌肉,加里能清晰的触碰到他的骨头。
老头所表现出来的疯狂,不加任何理智的掩饰。
“嗨,伙计。你弄疼我了!”沃尔什大喊起来。
“噢,太抱歉了。”
加里放开两手,可身体依旧立在沃尔什的社交范围之内。他需要给予这个男人一定的压迫,让他将知道的都吐出来。
“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劝我放弃?”加里说。
沃尔什活动了一下疼痛的手臂,退后半步,瞧着加里。他审视着加里脸上每一条代表着故事的深邃皱纹,他瞧着他明亮的眼睛,感受到那双眼睛里所包藏的迫切——一如海浪,滔滔不绝。
“你千万别激动,我这就告诉你。”沃尔什又退后半步,继续说道:“这也是委员会内部的流传,你知道委员会的成为虽然从前从事的工作与电影无关,但当他们步入这片地域几年之后,多多少少会有些人脉。”
沃尔什停了停,深吸一口气。那龇牙咧嘴的表情让人怀疑他的肺是否犹如薄薄的虫翼一般,不堪寒冷空气的冻结。
沃尔什平静的说:“有个消息在内部流传,据说有人说服了全美大多数的院线代表,现在这些院线表示不会接受《朱诺》上映,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加里愣了一下,然后回答:“当然。”
沃尔什说的再明显不过了。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阻碍《朱诺》的上映,对于一部题材敏感的电影来说,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会是谁?”加里在头脑里虚构出几个名字,接着像刺破泡沫一样,将其一一刺破。
“难道是那个叫桑德斯的人?”加里突然想到了几个来片场捣乱的社团成员,他们口中桑德斯可能是幕后黑手。但在头脑里过滤了一边好莱坞权势人物的名字之后,他并没有发现桑德斯这个人。
“或者是?迪斯尼?”加里想到了这个可能。安妮的拒绝会令他们恼羞成怒,即便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也并非不可能。
可迪斯尼在业内的形象一贯是循规蹈矩的,它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演员而恼羞成怒,即便那是一个可能成为摇钱树的演员也不例外。这点从它很快就推出了新的“公主”就可以看出。
加里的理智告诉他,迪斯尼不可能是幕后元凶。可人类的情感又让其心存怀疑。内心的摇摆不定令其心情暴躁,就像一只随时可能被点燃的火药桶。
“该死的!我还能做些什么”他自言自语,同时那只曾经受伤的右手对着空气重重的挥了一拳。
“放弃,或者祈祷。”沃尔什说。
“祈祷?”
加里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他不知道祈祷在此时此刻是否有用。但此刻他已到了张口呼吸困难,闭眼便是噩梦的境地。尽管他觉得这是一个荒唐透顶的建议。可他依旧在心底祷告起来,毫无信仰但极度虔诚。
沃尔什瞧着呆立在原地的加里,悄悄向后挪动着步子。刚才加里发疯似得举动,推翻了他对于这名导演从前的认识。也许他并不如他从前所看到的那样温文尔雅。
在绅士的背后,掩藏着的是一种野兽的习性。沃尔什决定远离他,远远的躲开,不去瞧他一眼。
他走到距离加里五米远的地方,突然回头,瞧着加里说道:“嗨,不要尝试把《朱诺》送到委员会,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你知道的,以这部电影现在的情况,它只能被封存在胶片仓库里,或者被一辆重型卡车从上面碾过。最后的结果也只是一个特殊分级。”
沃尔什不知道加里是否听到了这句话,总之他已说过,仁至义尽。至于其他的,他无能为力。一个小小的分级委员会的委员是无法和整个好莱坞背后的势力对抗的,即便再加上一个知名喜剧导演也不可能。
也许现在需要的是因势利导,可谁又能保证呢?或者《朱诺》的是一场疯狂的逆转,一场潜藏着奇迹的疯狂逆转。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无论如何,先打个电话通知苏吧,然后再找惠特尼问问。”加里无奈的叹了口气,他的身子在天使之城的寒风中摇晃,就像一只坠空的鸟。
惠特尼躺在自己在纽约斯塔腾岛别墅的床上,裹着厚重的被子发汗。也许是昨夜纵欲的原因,女人不幸染上了流感。她四肢舒张,倒在一堆枕头里。汗水侵染了鹅绒被。惠特尼从怀里抽出一条蕾丝包边,右上角嵌有她名字的手帕。它早已被汗水侵透,可惠特尼别无选择。
她觉得自己的肺被堵住了,就像器官里塞满了泥浆——粘稠状的胶体阻堵塞了呼吸的通道。
大厅里突然传来了急促的电话铃声,听在惠特尼的耳朵里,像走调提琴发出的声音似得。刺激着耳膜,尖锐而难听。
“你好,这里是惠特尼-休斯敦的家……”女人的耳朵里传入了助理模模糊糊的声音,礼貌而距离感十足。
“希望不是熟悉的人。”惠特尼想。她现在真想将所有的电话拒之于另外一头。酸疼无力的四肢让起身这个普通的动作,开始变得艰难起来。可她依旧挣扎着坐起来,头靠着床屏,浑身是汗。
“休,是谁的电话!”她艰难的开口,虽然声音不小,但却虚弱无力,犹如垂死的病人。
死——惠特尼一想到这个字眼就一阵哆嗦。即便刚才私人医生费尔南斯先生向她再三保证,这只是普通的流感,不需要服用抗生素,只需要多喝水,注意保暖;可身体的不适感令惠特尼自然的想到了那个不详的单词。
也许是费尔南斯先生说的太轻巧,或许是他的遣词用句太过随意。总之,他的话给人一种轻浮而不可信的感觉。
“是加里-马歇尔先生。”耳朵捕捉到了助理休的声音,惠特尼庆幸自己的器官没有发生衰退。
“让他明天再打电话给我,现在我连动一动都费劲。”惠特尼说。冷空气通过张开的嘴渗入肺里,两片薄如蝉翼的肺叶轻微的颤动,引起的疼痛撕咬着女人的神经——她痛不欲生。
“我已经说了您病了,可他依旧坚持要和您通话,说有很重要的事情。”
“好吧,把电话接进来!”惠特尼无奈的说,“该死的加里,别人我再见到你,我一定撕烂你的嘴!”女人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惠特尼艰难的扭动了一子,右手模到了床头的电话。她拿起听筒,那冰凉的触感令其浑身哆嗦。
听筒里先是一阵忙音,接着传来了加里的声音:“是惠特尼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和沮丧,在女人的记忆里这很少出现。加里虽然固执、暴躁、有时神经质,但却会永远保持热情,可电话里的声音却告诉惠特尼加里的心情:沮丧似乎镶嵌其中。
病中的惠特尼没想那么多,她劈头盖脸的大声叫嚷道:“加里-马歇尔!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我的助理难道没告诉我病了吗?流感击倒了我,我需要休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电话那边的声音沉默了下来,就像乌干达森林里诡异的宁静。惠特尼不清楚加里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明显能够感觉到事情的不简单。
倘若轻松,加里一定不会这样。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惠特尼问。
电话里响起了加里的回答:“非常抱歉,打扰养病了惠特尼。但我必须打这个电话给你,今天我必须得到答案,不然我会寝食不安。”
加里停了停,继续说:“如果我得到的消息没有错的话,有人在阻挠《朱诺》的上映。”
加里用简洁的语言的将他所得到的信息复述了一遍,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洛里斯-兰虽然和苏颉有赌约在身,但他一个人不可能有这种势力;我认为迪斯尼的可能性比较大。”
“迪斯尼?”惠特尼的声音显得有些怪异,“你是在开玩笑吗?迪斯尼怎么会和这种事情扯上关系。”
与迪斯尼关系良好的惠特尼下意识的偏态,她不认为这间发行和电影制作公司会是幕后黑手。
惠特尼的耳朵捕捉到了加里的苦笑:“我也希望自己是在开玩笑,可我正谨慎小心的穿过马路——你认为我会在这个时候开玩笑吗?还是你认为我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惠特尼无言以对,她知道加里是一个怎样的人,若不是几乎可以肯定的事实,他不会贸然给自己打电话的。
“你就这么肯定是迪斯尼?”
“除了那个叫桑德斯的人,我不认为有哪个名字的可能性排在迪斯尼的前面,可我根本就没有听说过桑德斯这个人,我甚至不知道是否是那些社团成员为了月兑困而编造出来的谎言。这太糟糕了,我毫无头绪!”
在听到桑德斯这个名字之后,惠特尼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烈的跳动起来。女人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在和安妮的经纪人米歇尔-海瑟薇争吵的时候,从他的嘴里听到过这个名字,而且这个名字并非单独出现的,它还与白克福-墨菲串联在一起。
联想到白克福在消失五年后的突然出现,又联想到他最近的诡异举动。惠特尼的心脏如同从飞鸟急坠。
“不!不可能是这样。”她想,尝试着摆月兑这个可怕的想法,但血管之中奔腾的肾上腺素令她的心脏以一种危险的节奏跳动着。
她浑身颤抖,冷汗从头顶的发丝里渗出,聚集在发线边缘,沿着脸颊和身体的弧线滑落。她浑身湿透,孱弱的肺宛若无法震动的虫翼。她就像一只溺水的鸭子,在生死边缘一起一伏。
“惠特尼?你怎么了?你说句话?”
加里的声音将女人从臆想中拉出,她回过神来。“不,没有什么,我没有问题。你继续说,有什么我能帮到的。”
“我想让你帮我在迪斯尼内部打听一下。即便不是他们做的,他们也有应该得到一些风声,这种巨头一定比我们知道的更多。”
“好的,没问题。我会向斯皮朗格先生求证的。”惠特尼随口回答,她依旧在纠结着白克福-墨菲和那个叫桑德斯的人之间的关系。她胡想连篇,大脑的勾回中勾勒出一个又一个可怕的阴谋。
女人颤栗,颤抖,她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场漩涡的中央,随时都可能在不自觉中被肢解成碎片。
“你通知了苏吗?”女人随口说了一句,她明显心不在焉。说话的时候眼睛瞧着窗外。天空像是披上了一件灰色毛衣,浓郁的雾网锁住了阳光。就像电视里所说的那样,这是纽约少见的雾霾天气。
“我昨天感觉到不对的时候就应该提醒他了,今天证实了消息,还没有给他打电话。但昨天他的表现——”
“怎么?”
“好像并不担心。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许他早已经考虑到这种情况。”
“也许他知道是谁做的。”惠特尼说,“加里,你不用担心,既然苏没有什么表示,那代表着他一定有办法——”
加里的声音将惠特尼打断:“别傻子了,《朱诺》就快被全国封杀了。除非他能令中小院线冒着风险上映《朱诺》”声音停了停,继续传来:“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遇见了一个分级委员会的委员,他告诉我委员会内部已经达成共识,他们不会让《朱诺》轻易通过,而且即便通过了,也只能是特殊分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能这样做!这是毫无理由的。”惠特尼突然暴怒,她不顾身体虚弱,挥舞着双手愤怒的说:“他们没有权利这样做!”
“事实上他们有。”加里一盆冷水泼到惠特尼身上,“他们能够对一部电影做任何事情,你明白的,那就是一群见风使舵的小人。”
惠特尼沉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