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点里陆陆续续进来一些观众。有六七十岁的白头发老人,也有半大的孩子,苏颉甚至看到了一对热恋中的黑人情侣,他们坐在简陋的靠背椅上,用黑人贴有的俚语骂骂咧咧的抱怨着高昂的门票价格。
“看来我们不是唯一的冤大头。”安妮的轻柔的声音传入耳蜗,就像夏天的风铃。
男孩和女孩同样坐在简陋的靠背椅上,等待着电影的开始。来到这里,是因为对于女孩的电影感兴趣。但如果说苏颉认为这部电影真的足够优秀,那一定是说笑话。他不认为这部电影真有女孩说的那么好——抛开所有的硬件设备,价值50美元。
即便是天才,也少有在这个年纪爆发。更多的例子告诉我们,导演是一个需要时间积累的职业。
苏颉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不禁感概万分。倘若不是穿越,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在这个年纪完成《朱诺》的拍摄。类似十月怀胎,倘若没做好十足的准备,心理不够强大,便只有胎死月复中这一个结局。
安妮着用手敲打着木质坚硬座椅,响亮的回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反复震荡。
“真是糟糕透顶,早知道我就带点爆米花入场了。”安妮抱怨着。
几乎在光线照亮荧幕的同一时间,就有孩子窜出了放映点。许是觉得等待太过无趣,许是感觉享受价值五十美元的枯坐并不值得,他们逃离了这个地方。
“电影还没开始,观众就开始逃跑了。”安妮笑着说,“真不知道如果她看见这样一幕,是否还会对自己的电影保佑信心。”
“当然,所有导演都会对自己的电影信心十足,你不用怀疑这个。也许她正在后@台咒骂这些家伙的有眼无珠。”苏颉回答,“就是这样,如果是我,也会这样咒骂。”
光线又一次开始闪烁,像是树影瞳瞳,阴影开始在屏幕上摇曳,变化成各种不同的形状。
“有点意思。”苏颉拖着下巴,淡淡的说。
“什么有点意思?”安妮诧异的凝视着屏幕,一般白色的光蕴中,一些星星点点的阴影在逐渐扩散。从毫不起眼,到占据了大半屏幕。
安妮认为这是影片的片头,就像有通过发行公司正常上映的影片,总有一个发行公司的片头似得,她认为这些无序的图案就是片头。但可惜,五分钟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的推测是错误的。
大错特错!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五十美元你就让我看这个吗?”情侣中的男孩抱怨了起来。黑人灵活的舌头和音乐天赋让他抱怨的之后不知不觉带上了饶舌的调子。
安妮翻了翻白眼,下意识的将嘴贴近苏颉的耳朵。感受到嘴边流动的热气,苏颉笑着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和他的感觉一样,认为这是一部没有名堂的电影。”苏颉笑着说,他的声音极低,倘若不注意的话,根本无法听到。
“难道它有名堂吗?到现在为止,我没看到属于电影的剧情、人物,甚至连旁白都没有一句。我看到的仅仅是一些错落的图案。”安妮指着大屏幕,继续说,“如果连这种图案都算的上电影的话,那电影也太简单了,我也可以去当导演。”
苏颉笑出声来,他注意到那个骂骂咧咧的男人男孩拉着自己的女朋友走出的放映厅。或许他准备向女孩讨回自己的五十美元,因为她让他看了一系列,他根本就看不懂的东西。
这不是笑话,他真的看不懂这东西。
苏颉指着大屏幕对安妮解释说:“这叫探索性电影,是导演剖析自己内心世界的一种方式,或者说的更具体一点,这是导演的内心独白。”
“当然,并非所有的探索性电影都是没有剧情、没有台词、没有演员的三无产品,大多数还是有电影的基本要素的,只是——这部电影有些特殊,它什么都没有。于是剖析的更加彻底,表现的也更加直白。”
苏颉注意到,整个简陋的放映厅经过这五分钟的图案演化之后,只剩下他和安妮,还有坐在前排的一个白头发老头。
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楚老头的脸,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老头看的津津有味。
苏颉没有在意这个除了他们以外最特别的观众,他自顾自的说道:“其实你用心去看,还是可以看出一些东西的。就像那片光亮,代表着女孩的内心,阴影着代表着外部世界的滋扰。光影的交织与搅动象征着她在本心与外部诱惑之间摇摆不定。阴影变化出现图案就象征了女孩过去经历的日子。”
“绝妙的创意!”苏颉忍顾不住喝起彩来。
或许是他的声音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太过突兀,那个坐在前排的老人回头瞥了他一眼。苏颉觉得老人有些眼熟,但在昏暗光线的影响下,他看的并不真切。
安妮手托着下巴,目光瞧着大屏幕。她已经努力的让自己精神集中,可无聊的画面依旧令其哈切连天。
“我怎么没看出你所说的那些象征,说不定这只是小孩子故弄玄虚的图案,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安妮缩了缩脑袋,疲倦的将头靠在苏颉的肩膀上,“我看就是她在故弄玄虚,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该死的!我们被骗了一百美元。”
苏颉笑着摇了摇头,右手轻抚着安妮的肩膀,“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出去吧,反正我也觉得没什么可看的。”
传统审美观念中的含蓄、隐喻、想象都离不开生活,都是创作者与欣赏者共同完成的。一部电影其实也同时由导演演员和观众共同完成只有引起观众共鸣的电影才能算的上真真成功。
苏颉深知这一点,所以对于此类探索性电影虽然心怀好奇,却并不沉迷,也不推崇。他知道这代表着导演无尽的想象力。但看看这空空如也的观众席,观众们显然不能认可这种艺术方式。
安妮瞧着苏颉,她牢牢抓住了男孩的眼睛。从那对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瞬间的不舍。
“他并不想离开。”安妮想,“也许这就是导演之间的共鸣,是普通人所无法理解的。”
安妮想到了那个同样没有离开的、坐在前排的老头。或许他也是一名导演,成功或穷困潦倒,他可能有着与这个放映电影的女孩相同的经历。
他们彼此明白对方,理解对方,并且将彼此的印记深深的打入对方的心底。
安妮狠狠的摇了摇头,栗色长发拍打着双肩,柔滑细腻的发丝所散发的香味趁机钻进苏颉的鼻孔里,滋扰着苏颉那颗平静的心。
他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浮躁与蒸腾而起的**,耳边同时传来安妮的声音:“不,看吧。我也想看看电影结尾,看看我是否能够看的懂它。”
安妮从苏颉的怀里挣月兑,兴奋的挥舞着小拳头,大声说:“这算是对我考验!”
苏颉无奈的摇了摇头,劝道:“还是走吧,这种电影真没有什么好看的。”他停了停,继续说道:“整部电影用图案构建出一名少女的半生,充满了含蓄的隐喻与夸张的想象,倘若让观众与之产生共鸣。想法是好的,可她却忘记了,时代在前进,人类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也在变化。过分的自我隐喻无法让观众理解。太过抽象太过朦胧,没有一点故事情节的设计虽然高明,却也让观众得不到准确的信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只是导演孤芳自赏的产物。”
苏颉停下来,想了想,最终补充了一句:“这是一部拥有高明创意和技巧的失败电影!”
“小伙子你说的不错,这确实是一部失败的电影!”那个一直没有离开临时放映厅的老头突然开口说道。他站起身,缓缓走到苏颉身边。直到此刻,苏颉才看清楚他的全貌:戴着黑色棒球棒,穿着朴素简单的格子衬衫,套着黑色窄领外套,一副金丝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花白的头发和胡须连成一片。
伴随着老人的靠近,苏颉能够清楚的看到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那是代表着老头一生经历与荣耀的东西。
“斯皮尔伯格先生!”苏颉猛地站了起来,他早已忘记了眼前正在放映的电影。忘记了那些含蓄的画面与隐喻,甚至忘记了周遭的事情。头脑里唯有这个老头的名字:史蒂芬斯皮尔伯格,这个名字代表着一个传奇的时代。
九十年代的四大导演,苏颉最喜欢也是最崇拜的就是眼前这位名叫史蒂芬斯皮尔伯格的老人。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的《教父》、《现代启示录》固然是好莱坞电影史上最优秀的电影之二,但斯皮尔伯格先生的《辛德勒的名单》丝毫不亚于两者。
相比起乔治-卢克斯的两个经典系列和马丁-斯科塞斯先生小众与文艺,科波拉和斯皮尔伯格毫无疑问在艺术与商业的结合上做的更好。只是斯皮尔伯格的电影产量更多并且题材更加广泛与灵活,所以才赢得了苏颉最多的喜爱。
此刻的苏颉就像小粉丝见到了大明星一样,双手在身下交错,不知放在什么地方。那模样——看着安妮一阵翻白眼,对于女孩来说。史蒂芬斯皮尔伯格只是一个伟大的导演,一个人代表着荣耀的人名,一个距离他们很远很远的名字。
它并不代表着偶像,也不代表信仰。
苏颉的慌乱让史蒂芬手足无措,他不明白面前这个刚才还在侃侃而谈的小伙子怎么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只呆驴。
无奈之下,老人只好温和的说:“小伙子,你先坐下吧。你坐下我们慢慢聊。”
苏颉机械的应声而坐,**狠狠的撞在木椅的椅面上。“史蒂芬——非常荣幸在这里遇见您。”苏颉颤巍巍的伸出右手。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许许多多的复杂的想法,惊讶、恐惧、复杂、迷茫,似乎所有形容内心波动的词语在这一刻一齐爆发,搅扰着他的大脑不得安宁。这一刻,控制语言的左脑仿佛受到了剧烈的冲击,连说话也结结巴巴。
“史蒂芬……我是你的……忠实……拥……拥趸……”好半天,终于从苏颉口中冒出一句完整的句子,这艰难的过程让史蒂芬哭笑不得。
“我有这么恐怖吗?”他想,然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轻佻的抬了抬眉毛:“小伙子,我好像认识你!”
“他就是那个《朱诺》的华人的导演。”见苏颉半天吐不出一个句子,安妮只能冒了这么一句。
史蒂芬这才注意到苏颉身边的安妮,几乎只用了一瞬间,安妮的面庞让老导演眼前一亮。
“您是安妮-海瑟薇小姐?”史蒂芬不确定的问。
“不错。”安妮回答,她骄傲的仰着下巴:“如果没有别的著名女人叫安妮-海瑟薇的话,我就是您口中的那个。”
“海瑟薇小姐,我可是您的忠实影迷。”史蒂芬一句话,让现场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起来。一名享誉海内的大导演会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演员的粉丝?这相当于天方夜谭似得。
片刻之后,史蒂芬也意识到自己的夸张,他连忙收敛了眼神里的渴望,将视线重新聚集在苏颉身边。
他握上了苏颉那只悬在半空等待着与他相握的手,“重新认识一下,我将史蒂芬-斯皮尔伯格,是一名导演。”
或许是老人手掌的温度,或许是他温和的语言,总之苏颉在经历了初时的失控之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你好,我叫苏颉,是《朱诺》的导演,身边这位不需要我介绍了吧——我的朱诺,安妮-海瑟薇。”
安妮配合式的微笑了一下,自然而然的将头靠在了苏颉的肩膀上。正在这时,耳边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女声:“老师,你怎么和待在他们一起了?”
“老师!?”苏颉突然明白这个女孩为什么会在露天放映一部几乎不可能有观众的探索性电影了,原来她只是为了自己的老师而放映。
史蒂芬笑了笑,毫不在意女孩那不善的语言,自顾自的向他的新朋友介绍::“米尔斯-乔伊,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最优秀的学生。”他指着苏颉和安妮又说:“米尔斯,这可是你平时嚷嚷着要去见的那个华人导演——苏颉。”
当这个怪异的名字发音从史蒂芬的口中发出的时候,苏颉突然露出了惬意的笑容。他向着米尔斯-乔伊的方向友好的伸出了自己的手:“你好,我是苏颉,《朱诺》的导演。”
米尔斯绕开苏颉的手,直接走到他跟前。犀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这个男孩。半晌过后,直到苏颉头皮发麻,女孩终于露出了甜美的笑脸。
“你好,我叫米尔斯-乔伊,一名没有任何作品上映的导演。苏,我非常敬佩你的勇气。”米尔斯开心的对苏颉伸出了右手。
苏颉轻佻的挑了挑眉毛:“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也是一名没有任何作品上映的导演。”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激烈的碰撞,绽放出一连串绚烂的火花。感受到空气中气氛的异常,史蒂芬和安妮几乎同一时间,用同样的动作耸了耸肩膀。
“我认为我们应该找个地方好好聊聊,我知道一家本地的参观,味道不错。”史蒂芬说道。
他们来到了城市广场的一家小餐厅用晚餐。菜谱是多伦多当地的浆果枫糖煎饼,甜甜圈和现场手磨的咖啡,味道甜美可口。
“这家餐厅的规模虽然不大,但味道确是极好,我每次来多伦多的时候,都会抽空来这里用餐。”史蒂芬对苏颉说。
“其他的我还不知道,但至少甜甜圈的味道是加拿大一流的。”苏颉一边将一支甜甜圈送进口中,一边回应着苏颉对于餐厅的赞美。
接下来的时间,几乎成为了两人一问一答。他们谈论政治、文学,谈论旅游出行和家常,唯独对于最擅长的电影,两人似乎从谈话初始就刻意回避。
“你居然只有二十多岁,”在得知了苏颉的年龄后,史蒂芬大为感慨,“在我二十岁的时候,还是一个只知道玩乐的派对生物,直到二十七八岁时我才真正弄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苏颉笑了笑,他知道史蒂芬说的这些不是真的。美国人虽然爱好派对,但作为一名接受过良好教育的犹太人,史蒂芬的生活在精彩程度上是无法与普通美国人媲美的。而作为一名华人,苏颉也是同样。
不知史蒂芬是否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有多么的相似,但苏颉却明白,这个老人所经历的东西他同样正在经历,而且早了整整十年。
“苏,我可是听到了你说米尔斯的电影是一部失败的电影,我很期待你的解释。”史蒂芬终于把话题转移到了电影身上。却不是他的电影,而是米尔斯,这个他最优秀学生用最简单的dv拍摄的探索性电影。
他想听听苏颉会说些什么,非常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