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里的圣莫妮卡海滩别墅,海涛汹涌的拍打着礁石,发出连绵不绝的“啪啪”声,像是人类低沉的呓语。
这是一栋始建于七十年前的别墅,七十年的风雨侵蚀并未为其留下任何痕迹,反而因为历任主任的翻修与维护,显得越发精神矍铄。苏颉三人从前门进入,起初他没有发觉,但走近了才发现,这栋豪宅的二楼的楼台是一栋玻璃屋,就建在峭壁上,俯视着海湾。
“他在二楼,你们自己上去吧。”
丽莎将他们带进客厅,然后非常不负责任的离开。没有热茶,甚至没有一声问候,她就这样离开了,就像逃离魔鬼的洞窟似得。
克林特好像适应了丽莎的作派,拍了拍苏颉的肩膀,说道:“走吧,我们上楼。”
旋转楼梯由实木制成,每一片地板都极其名贵,这让穿着廉价皮鞋的苏颉小心翼翼,虽然他已经是世界级富翁了,但真正堆积如上的美元还从未见过。
十月的别墅里竟不太热,也没有开启空调后的刺透毛孔的凉意。苏颉猜测别墅一定存在着一套恒温系统,控制着室温在最适合人类生活的20摄氏度上下。
楼梯并不透光,可以说是整栋建筑最昏暗的地方,头顶是一盏昏暗的电灯,老式的挂绳牵引着,看起来摇摇欲坠。如果这不是主人家装修的疏忽,就只能用不切时宜的别具匠心来形容了。
说实话,这糟糕透顶,让苏颉想起了许多老电影里的情节,从昏暗的楼梯口飘出一个影子,没有形状的,如同女子白色呢绒丝袜编织而成的影子。
天啊!这个旋转楼梯的设计太棒了,竟然能让人联想到这么多的东西。苏颉对其的感官莫名的好了起来。
走上楼梯,坡度平缓,但也并非绝对的平行,而且的地板给人一种向西边倾斜的感觉。
“这是?”苏颉拖着下巴,停下脚步。他下意识的双脚跺了跺地板,然后马上意识到这是极不礼貌的行为。
克林特笑了笑,他知道苏颉在想着什么。当他第一次走上这栋别墅的二楼时,也有过同样的想法。那可笑的、却像是真实的错觉,让人难以分清现实与虚幻的差异,你就像身处一个随时可能会被撕裂的空间,所看到的一切可能在下一秒被碾成粉末。
“别担心,错觉而已,”克林特提醒到,“这是人类的视差。”
苏颉很快明白了克里特的意思,别样的三角形地板利用了人类的视差欺骗了最可靠的眼睛。完美的设计!这让苏颉想到了希区柯克悬疑电影里的故事。就是这样,他对这位八十九岁的老人家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苏颉跟着克林特前进,越往前走,走廊变得越是狭窄。;两侧的墙壁仿佛在缓缓并拢,压迫的苏颉喘不过气来。有了地板的经验,他不停的告诉自己:这是错觉。可潜意识里却总是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东西。
克林特的声音从前方飘来:“第一次来这里总是这样,习惯了就会好的。亨利是个很喜欢搞怪的老头,就连自己的房子也不错过。”
苏颉突然能够理解丽莎来去匆匆的原因,作为一个性格爽朗的人,怎么也无法适应如此阴郁的房间。那就像将一个圣人推进了黑暗的深渊一样。
走廊里静悄悄的,唯一的声音只有两人的脚步。克里特的脚步正常,苏颉的则略轻,音调也越低;两者混合在一起,就像一曲和谐的二重唱。
突然,从前方飘来了交响乐的声音,模糊的,但能够听出是柴可夫斯基的意大利随想曲,有些文艺复兴的气质,但不失现代美感。
苏颉口中呼出一丝淡淡的雾气,他开始忐忑不安,开始害怕面对那个老人。这种感觉,就像一名教徒被告知即将与他所信奉的神会面似得。
克林特停住了脚步,他怔怔的不再向前。身体有些不规则的颤栗,很轻微。但在这个空间里,任何一丝抖动都能够被感觉到。
“他就在里面。”他说。
越过男人的身体,苏颉看到了一扇木门,门上雕刻着一些怪异的花纹和变形的古代文字。在木门的中心,花纹和古代文字簇拥着一颗狰狞的兽头,这并非苏颉所熟悉的一种怪兽,而是他从未见过的,也没有出现在神话故事里的怪兽,更像是人类的杜撰。
正当苏颉准备好好研究这些浮雕花纹的时候,克林特敲响了木门:咚、咚、咚。声音相互断开,清晰,节奏感十足。
门里飘出一个声音:“进来吧!”
怎么形容这个声音?苍老?虚弱?气若游丝?苏颉想这些词汇都不足以概括它。它是一种复杂的声音,集合了上面所有的元素,再掺入了一些生机与衰败的融合。就像埋藏于土壤之中的植物的根,一半是腐烂,一半是生机。
一声类似门锁打开的脆响过后,木门直接打开。苏颉发誓自己没有看见克林特用手推门,脚下也没有更为晦涩的动作,但门就这么开了,门口无人。
意大利幻想曲的声调有了些许不同,或者是因为之前木门隔音的缘故,现在的声音显得轻快悠扬了许多。
一个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飘来:“原来是克林特,我亲爱的朋友,你终于来了!”
苏颉的视线扫过房间,寻觅着声音的来源,最后在靠窗的椅子上发现了一个老者。与想象中一样,他形容枯槁。花白的头发早已不剩下几根,随着清风扬起;脸上的皱纹几乎赶得上核桃,还有那双眼睛,仅在发现克林特的瞬间闪亮了片刻,接着便恢复了浑浊。
“巴姆斯泰德叔叔——”克林特开口,老人的年纪当他的叔叔绰绰有余,但显然,老人并不乐意接受这个称呼。
“叫我亨利就可以了。”他说,语气和蔼。
克林特点了点头,拉着苏颉走到椅子上坐下。苏颉这才看清老人的情况:他躺在一架特制的医疗椅上,手臂上放至了动脉血管通路,上面有很多针筒。苏颉认得这机器,是专门洗肾用的东西,也有人造肾脏的叫法。将血液与外部的“肾脏”,就是那个仪器联通,令其经历一番外部循环。排除毒素和杂质后再输回体内。
仪器的电子屏幕上有很多数值,苏颉猜测在那个名叫丽莎的女孩手上,一定有一块监控设备,只要这边的数据有任何不正常的体现,她都能第一次时间发现。这是人类医学史上最迫不得已的发明,因为除了移植肾脏,他们并没有办法战胜肾病,只能采用这种方式延续病人的生命。
那一定是痛苦的,苏颉想。将心比心,他很难想象你每个月,甚至每个星期都必须被束缚在这样一台机器上几个小时,以保证自己能够活下去——仅仅是活下去而已。
苏颉已经有了一种离开的冲动,他无法说服自己让这样一个老人家加入《百万宝贝》,他需要的是好好休息,是疗养,而不是幸苦的工作。
正当苏颉思绪最混乱的时候,亨利突然开口:“你身边的这位小朋友是谁?难道是你的私生子吗?”
他在笑,脸上的皱纹聚拢在一起,就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克林特解释:“不,我怎么有个黄皮肤的儿子。”他摇了摇头,“事实上这是我的老板……”
克林特明显是在用说风凉话的语气介绍着苏颉,苏颉希望他将自己介绍成一名十恶不赦的坏蛋,这样就能毫无尴尬的走出房间。是的,坏蛋做事总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尴尬的陪着笑,小声的解释:“我是一名导演,克林特是我新片的演员。”
“哈哈哈,”亨利笑出声来,“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外面流传的那个叫苏颉的华人导演吧。”他停了停,粗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可是听过你很多故事,才22岁就已经是好莱坞最顶级的编剧和导演了,真是年少有为。那部《朱诺》我看过,非常有意思的一部电影,可惜,它本能够更好的。”
苏颉点了点头,他明白亨利的意思。由于拍摄条件和资金的限制,,《朱诺》并未臻至尽善尽美,或多或少,无法释怀。多少次在观看《朱诺》成片的时候,他都会不停的补上,“这里……如果……可惜……”这样的词汇。
“《朱诺》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作品,也是充满遗憾的作品。我本可以做的更好,只可惜……”
“事事不能总如人所愿。”
“是啊,事事不能总如人所愿。”亨利口中嚼念着这句话,双眼平视着前方,有些失神,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对克林特说:“你们来找我一定不是单纯来看看我这个病老头是否死掉吧?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好了。”
克林特犹豫了片刻,在苏颉制止的眼神下,最终还是开口:“我们本想请您出山,成为新电影的美工设计,但没想到您尽然病的如此之重。”
“病?”亨利笑了笑,“只是肾上面的毛病而已,除了必须依靠这东西,我和普通的八十九岁的老人没什么两样。我们先说说电影吧,如果影片不够优秀,不够吸引人,我是不会加入的。”
克林特深知老人的倔强,他就像一架永保激情的机器,永远得以保持着工作状态。就像十年前,他七十九岁时候还和自己合作,那个时候他已经得到了肾病,却隐瞒了自己的病情。
他就是一个如此倔强的老头,那些与其同时期的好莱坞电影人大多都在安享晚年,甚至有些已经不在了。只有他,仍然时不时的被传出复出的消息。
这是一个坚强的人,同时也是一名才华横溢的美工设计师傅,苏颉从来时的楼梯上就看出了这一点。他能够用最简单的设计烘托出异样的气氛,能够毫不起眼的东西构造起电影中,画龙点睛的意向。永远这种特质的美工设计师正是每个导演梦寐以求的合作伙伴。
但是,他的身体……
这显然成为最让苏颉犹豫的一点。
有人似是触碰的苏颉的胳膊,那轻微的触感令他回过神来。他迎上了克林特担忧的眼神。
“嗨,伙计,你怎么了?这可不像平常的你。”
“没什么,”苏颉连忙解释,“真的没什么,”他躲闪着克林特垂询的目光,却迎上了亨利的眼睛。
老人的眼睛褪去了浑浊与散漫,代之以明亮和睿智。仿佛具备了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你知道吗,苏。在丽莎找到你们的时候,就和我联系过了。”亨利突然开口,“通常我在进行治疗的时候不准任何干扰,我不想让外人见到我这副垂垂老矣的模样。”
他又停歇了片刻,重重的呼吸了几口,像是排除掉那些盘踞在肺部的,陈腐的气息。
亨利接着说道:“虽然我现在生病了,但依然希望有人能够让我回到工作的状态。你们可能太在意我的身体了,事实上,我没有一点问题,处理每个星期必须困守在这台该死的机器上几天之外,我和普通的老人没什么两样。还远远没动不能动弹的程度。”
克林特知道这是一句谎言,他听说老头早已写下了遗嘱,将他积攒了一辈子的积蓄一半留给丽莎,另一半捐给慈善组织。但此时此刻,克林特不会点破老头的谎言,从那双明亮的不可思议的眼睛里,他明显看出了渴望。
“苏,我想你应该介绍电影了。”克林特在一边催促。
海涛拍打着礁石,泛起的浪涛声透过窗户传进房间。除此之外,房间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音。就连人类的心脏声也被胸腔完美的屏蔽。苏颉深深的看了克林特一眼,他看出这个南方牛仔目光之中的祈求,这是他前所未见的。
“好吧,”苏颉屈服了,开始了平静的诉说:“故事是由一部短篇小说集改编……”
苏颉用简洁明快的语言将《百万宝贝》的故事梗概陈诉了一边,没有多余的修饰,只是简单的陈诉而已,却令亨利感动不已。他的眼眶湿润,仿佛有泪痕划过。
“真是一部感人至深的故事,以拳击为线索,诉说了毫无血亲关系的人之间的真挚感情。整部电影的节奏应该是缓慢,却巧妙的用拳击这种积累的运动填充了沉缓的感情递进,”亨利停了停,挣扎的坐起身,花白的头发松弛在的头顶晃动。
“如果你说的真能实现,那这一定是一部兼具了商业性与艺术性的优秀电影。”
“是的,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苏颉说,“我希望在电影里留下一些东西,而不仅仅是视觉感官上的刺激。”
“那可不算一件简单的事情。”亨利似是嘲讽,又像是在鼓励。苏颉的想法让他想到了他们那一辈的导演,想要在商业与艺术之间寻觅到完美的支点,但最后大多都失败了。或者在个人的小众艺术上远走越远,或者放弃了对于艺术的追求,做了制片商最喜欢的商业导演。
“这真的不是一句话这么简单的事情。”亨利有感而烦。
“我明白。”苏颉说,“我明白这是艰难的,所以最开始想要寻求您的帮助。美工设计出来的种种意向是电影必不可少的元素。而这些往往都是细节,只有整整达到了画龙点睛的效果,人们才会关注这些细节。”苏颉指了指克林特,继续说道:“克林特向我介绍了您,说您是当今好莱坞将老片风格与现代艺术融合的最好的人,所以我来到了这里。但是……”
苏颉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像说的“但是”已经不言而喻了。
“不用但是了,”亨利说,“我的身体自己知道,虽然已经八十九岁,但远远还没到没有油的程度,我还可以——”
“您什么都不可以,您应该继续修养!”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苏颉回头过,丽莎正站在门口。
她闯进了房间,快步走到克林特面前,指着这个南方牛仔的鼻子,大声训斥:“我早说过,你出现在这附近就没有好事情,求求你放过亨利吧。他已经八十九岁了,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电影——真是见鬼的东西,早已经交给年轻人了。看看现在的好莱坞有多少年轻美工,你可以在大街上一抓一大把,很快要来打扰他的生活。”
克林特低垂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
丽莎转过头,恶狠狠的瞧向苏颉,将怒火倾泻到了这个年轻的导演身上:“还有你,你看亨利现在的情况,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你还忍心让他加入电影制作吗?”
“你们就是两个刽子手!”
苏颉同样低垂着脑袋,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被判了刑的犯人,囚禁在地下的水泥牢房里,正走过一排排同样的牢房,准备接受最后的刑法。
“丽莎,不是他们的错。”亨利开口,目视着前方,眼神有些迷离:“我的一被子早已和电影融为一体,密不可分。虽然我生病了,年纪大了,但这些自然规律带走的仅仅是我的精力和力量,并没有带走我的创作灵感,我觉得自己还可以。”
丽莎听出一些异样,立刻反驳:“可是您的身体——已经经不起劳累了。”
亨利摇了摇头:“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还有最后一点油。就让我再试一会吧。”
“可是!”丽莎还想说什么,却被亨利打断。
“不用说了,我答应你只负责大体的规划和意向设计,具体的繁琐事物交给年轻人去做。我真的很喜欢这部电影,非常非常的喜欢。”
丽莎低垂着脑袋,没有言语。良久,当光线透过玻璃窗印出她半边娇媚的面颊时,苏颉注意到,那漂亮的额头轻轻向下点了点,接着他捕捉到了丽莎的声音:“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当然,我不可想在九十岁的时候还出山工作。”亨利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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