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多的时候,听猛虎喊:“没有剃头的,去剃头了。”
不知该谁捅了我一下,我立刻从混沌中明白过来,跟着几个没有剃过头的出了监舍的门。
门外阳光很好,暖洋洋的。
剃头师傅是个中年胖子,肚子滚圆,正在为一个狱友剃发。那个狱友坐在一个齐膝高的方凳上,半聋拉着脑袋。师傅的推子像收割机,一络络的头发在推子划过的地方掉落下来。
我的前面还有四五个狱友,我的与世无争总是让我排在队伍的最后面。
可能是好久没有晒到阳光了,我把脸转向太阳的方向,阳光还是那样明媚。虽然已经是深秋,但深圳的阳光还是带着一点灼烫,暖暖地煮我。我无需沸腾,这是最好的阳光,只有在看守所的大院里,操场上,你才能评估这是本世纪最金色的阳光。
每个监舍的门口闪耀着人影,粗略一晃,感觉不下于三十个监舍。深圳的监舍真的有点人满为患了,是司法人员工作太努力,还是违法人员太努力?这恐怕只有天知道。
监舍的西北角和东南角各有一个吊楼,上面有人在瞭望,估计监舍的平面在他们眼里是一览无余的。
越过监舍,四周是高低不等的山丘,北面的山丘最高,是其它各方面山丘的三倍之多。那个山丘上隐约有一所平房,似乎并无人烟,我感觉是又一个瞭望哨。
山丘上绵延的树木,与阳光的阴影,一起黑樾樾地围护着整座看守所。一种阴晦的气息夹带着樊篱的沉重侵蚀着我身上的阳光。
轮到我剃头了。
我坐在方凳上,师傅的推子像高速公路上的汽车,从后颈子开始,向头顶、前额依次推来,一遍,两遍,三遍,只不过三分钟的功夫,我便月兑胎换骨了。
原本有点飘逸的长发,一直是我的性格标签。因为瘦弱与文气,我总是把艺术家的道具引进过来,在身上适时地进行点缀。比如墨镜,比如绅士帽,比如夸张的手表,比如一件孤版的衬衣,比如牛仔裤配上一双牛皮大头鞋……只是还没有到流马尾辫的地步。
我看不见自己的光头,但从别人光头的影像中认识我自己。
其实,我自己也一直想换个形象,但恋旧以及对于新模式的恐惧,使我在三十多年来一直徘徊在书生意气的胡同里,自我陶醉。
往回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有了点匪气。脚步比出来的时候健朗许多,好像这么呼哧一转,自己已经取到了真经。
以前,见到剃光头的,总是一阵提心吊胆,总以为不留头发的人不会是好人,不敢多看,更不敢与之交流。现在好了,自己也变成光头了,内心里自然而然地推翻了凡是光头都不是好人的极端思想,否则也必须否定自己是个好人了。
没有剃光头之前,感觉自己还是可以被平反的,冤狱可以得到昭雪,剃了光头了,让你感觉,这是命里该有的,自我太渺小,自我否定和自我肯定,都敌不过现实贴在你脸上的标签,任由你寻生觅死,上天入地,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