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校长的批判是空前激烈的。但再激烈也不能让人发生物质属性的变化,不能让人退化到变成一只山羊,或者进化到变成机器人奥特曼。
大概是出于“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个总纲,对校长的批判,犹如台风登陆,风暴逐渐微弱下来。
青龙又走到我面前,说:“把校长安排到你这里洗碗吧。”
我有点意外,校长是铁定的刷洗蹲坑的最佳人选,让被批判者在改造中认识自己的错误,不是很有效的方式吗?
于是,我说:“不是让校长刷洗蹲坑吗?”
青龙说:“刷洗蹲坑的事情留给新兵,每天都有新兵进来的。”
我不好再有辩驳,点点头算是认可了青龙的安排。
校长从刷洗蹲坑到被安排洗碗,有点喜出望外,他从极度的惊恐中苏醒过来。
我向一个空挡指了指,校长便一**坐下,与我们几个洗碗的团坐在一起。
我忽然觉得自己冷起来,觉得无话可说,觉得意识分叉,没有凝固点。
其他两人似乎也很鄙视校长的加入,自顾自小睡起来,虽然八成是假寐,但确实也是无话可说。
趁我们不屑于瞧校长的时候,他偷偷地打量了我们一遍,他的眼睛偷偷地灼上来的时候,我感觉耻辱感升起,就像一个清纯、美丽的少女,被一个流氓成性的暴徒撕扯衣服。
“大哥,怎么称呼?”他终于发话,在没有具体头衔的看守所内,“大哥”的称谓是表示愿意臣服的通行语言。
我扭过头,眼睛的余光扫了他一下,说道:“不需要称呼。”
“你是我们的领导,你怎么安排都行。”
“什么领导不领导的,我听不惯这个。”
“那就叫你大哥吧,反正你说话。”他很会缠。
“每次大伙吃好饭后,你把剩饭残羹收集起来,倒进桶里……”
“好的,好的。”我话没说完,校长已经做出表态。
我说:“但是一定要倒得干净,不留半点渣末碎屑。”
他又连连点头。
这时,青龙又走过来,蹲,问校长:“你条上有钱吗?”
校长没有回过神来,看见青龙有点散魂。
青龙又解释说:“就是你进来的时候,你身上的钱要交给看守所,看守所给你一张纸条,让你签字,上面有多少钱?”
校长终于明白,并显得很高兴:“上面有钱的,大概有2万多点。”
青龙说:“兄弟们晚上想吃点宵夜,上面的钱可以用吗?”
校长毕竟穿梭于官场,知道其中利弊。
忙不迭地说:“可以,可以,兄弟们,尽管取用。”
青龙得此允诺,自顾自走了,也没有说一声谢,有点近乎打家动舍,就差没有杀人灭口。
刚才青龙问校长有没有钱的时候,首次跟校长用了“兄弟”的口吻,而校长也马上回了一句“兄弟们尽管取用”,凌晨时两个阵营堡垒里的阶级敌人,一下子因为钱的问题得到暂时妥协,青龙而且是蹲来问,不是喝令校长站起来回答问题。
在阴间有句话叫作“有钱能使鬼推磨”,在阳间应该是“有钱能使人变鬼”。我在那里自顾自地联想,发明新词。
校长跟青龙一番称兄道弟之后,是否还依然尊称我为“大哥”呢?刚才还不屑于他称呼我为“大哥”,现在“大哥”的殊荣还能保住吗?
我为试探,不由问道:“你会洗碗吗?”
校长的反应很敏捷:“会,会啊。”
“怎么会的,你忙着开房,还会洗碗?”本来不想追问的问题被带了出来。
“我读师范的时候,开始自理,就学会自己洗碗洗筷。刚工作那会,做班主任,我教的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学校没有食堂,学生都从家里带午饭到学校,有的吃好了,不会洗,我会带他们到学校的小溪边洗碗,有时会索性帮全班的学生洗碗,让他们快点回到班级温习功课……”
他讲的有点入神,那是他的本真吗?我感觉他有点甜蜜。
另外两名洗碗的狱友好像从假寐中苏醒过来,均看了校长一眼,似乎他们都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还希望我们的对话继续下去。
每个人都有可塑的一面,巴士底监狱的各种囚徒都可以成为为革命冲锋陷阵的勇士,何况是一个校长,多多少少接受过党的培育,多多少少在教育的园地里劳作过,思想堕落再快,行为**再奇,隐藏犯罪再深,总有人之为人的一些特性吧!
本来,我有些担心校长的到来给洗碗队伍带来负面影响,甚至担心可能因我对校长的一丝牵强的照顾而被株连,刚才青龙与校长一番称兄道弟打发了我的顾虑,更有校长自述的一节洗碗经历颠覆了每一个洗碗工对校长的成见,至少他们觉得校长也不是十恶不赦的,还是可以改造好的,看来他们读书的时候,老师都给他们洗过碗。
《中庸》有言:“致广大而尽精微。”如果把校长抛弃,永沦为敌人,那是否违背中国文化对救赎的期望,把所有看守所内的人筛洗之后遗弃,是否再也无以“致广大”,也无以“尽精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