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瑶迦跟着陆冠英先向南行至湖州,再往东去嘉兴。这条路之前寻找黄蓉时“张玉含”走过半程,她日前初月兑大难,急着回家时走过返程,回想几次的心情,却各所不一,都不如现在虽然仍对某些事有所挂心,但觉得有可以依靠的人在,就什么都不成问题。
她仍是惧怕被人看到面貌,整日坐在马车中,从厢幕后面遥遥窥视沿途景色。这日又路过含山,不由得想起前几天小真和小袖在山上蚕花殿为自己祈福之事,嘴角微微含笑。她此行既有陆冠英陪伴,两个女使又不会武功,帮不上太多忙,是以不曾带她们出来。又想了一想,还是忍不住掀起一线幕帘,对陆冠英说了。
陆冠英听后也觉得有趣。他这次出来虽是寻人,心里并不像陆乘风那般着急,一方面眼见程瑶迦就是幸免于难,对黄蓉的估计便十分乐观,另一方面又是第一次与这么温柔文雅的女子同行,虽然交谈不多,心里总觉得平安喜乐,恨不得这段路途再长一些,走得再慢一些才好。这时听她说了山上庙宇,虽想也不一定有多好的风景,但二人能一同游玩就是乐事,当下叫马车停在山下,带着程瑶迦慢慢走上去。
他顾忌程瑶迦身子单弱,只怕不惯走长路,倒忘了她身有武功,那山又并不多高,不一会就来到山顶。那蚕花殿其实也没什么稀奇,本来是以蚕桑为业的百姓才来拜谒,也说不上信奉,他们两人更是不放在心上,直接走进去瞻仰神像。
看罢刚要出殿,陆冠英像是想起什么,转身跑回殿上,躬身向那蚕花娘娘作了个揖,口中似乎念念有词。程瑶迦在一旁“噗哧”笑了出来。
“大哥,你怎地又信起这些来了?”
陆冠英也报之以一笑:“你先前不是说,你那女使小袖在此处拜神祈福,然后便遇到了你。我想这蚕神毕竟有些灵感,听她祈祷虔诚,在冥冥之中保佑于你,才得以让你我相识。”
他说得无比自然真诚,程瑶迦不禁感动之极,只叫了一声“大哥”,泪已止不住流了出来。她匆忙之间没顾上拿手帕,只用手去拭泪,一下子模到脸上那两道伤疤,浑身都是一阵颤抖,顿时心也凉了。
陆冠英看到她的神态,已知其详,走上前去将她手从脸上移开,握在手里,只觉得她一挣一挣的,想将手抽出去,却发一声笑,握得更紧些,双目盯着她不放。
“妹子——瑶儿,我知道你女孩子家,在意自己容貌,何况你现在虽然……其实也看得出从前是个绝子,是我无福得见,但我也不懊悔。瑶儿,你可知道,我若见了从前的你,不过赞你、羡你,但现在的你,却让我怜你、惜你!从今以后,我会加倍爱护于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瑶儿,你信我么?”
程瑶迦本来拼命低着头不与他对视,听了这一番话,终于忍不住抬起眼来,也不再顾忌脸上伤疤被他看到,直直对视了半天,终于应道:“我信。”
此言一出,两人都觉得心中再无芥蒂,不禁相视而笑。陆冠英见她尚且盈盈带泪,又绽开笑容,双颊无伤之处有如白玉般光滑温润,几乎能看到皮肤之下微细的血丝,突然心里一动,将她揽入怀中。
程瑶迦只觉得天旋地转,登时羞红了脸,埋在他胸口不敢抬头。只觉得他的手臂环在自己腰间,温热的气息偶尔吹过鬓边,心想天地间最幸福的事也莫过于此。
他二人正值双十年华,之前又不通男女之情,初次动心下做出这般亲密举动,毕竟不好意思抱得太久。程瑶迦觉得脸颊烧红渐退,便轻轻挣开陆冠英的怀抱,半晌才微声道:“也该走了。”
陆冠英答应一声,拉着她的手便走,谁知她不动,却叫了声“大哥”,转身看时,只见她盯着自己拉住的手不动弹,不由得好笑。想了一想,知道她还是害羞,便松手道:“妹子,我们走吧。”
“嗯。”程瑶迦答应着,声音却小得似乎只有自己听见。陆冠英并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怕方才莽撞,得罪了她,赶忙道:“妹子,我刚才一时忘情,丝毫没有亵渎之意。你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家,我……”
程瑶迦身子一震,他后面的话也没听清,见他有点焦急地看着自己,便机械地点点头,似乎还笑了一下。他便露出放下心来的神情,大踏步走出门去。然而自己脑子里却飘飘忽忽的,像是突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说起来,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什么?
此后的几天程瑶迦便异常沉默下去,陆冠英问起,她只推说身子不爽,而且总是挂上个淡淡的微笑,也就搪塞了过去。并没有人看到,马车愈往东行,她坐在车厢里的神色便愈是冰冷,仿佛外面不是六月底的暑天,倒像腊月间的冰天雪地一般。
这一天看看天色渐暗,前行却见不到城镇的模样,陆冠英便止住马车,回身向车厢中道:“妹子,你在此等候片刻,我去前面探问一下,何处可以暂宿。”
程瑶迦答应着,由幕帘缝隙处往外看去,只见四野连合,荒草漫天,只有马车行走的一条小路曲曲折折伸向远方,猛然间觉得这景色有些熟悉,心里不自主地冷了上来,只得双手抱住肩膀,不断摇晃着身体,像是想把刚涌上来的念头赶走。
然而陆冠英很快回来,笑道:“还算好运气,前面不远有个村落,我们就在那里农家借宿吧。”
“那村可是名叫‘浔溪’?”程瑶迦并不回答,却静静地问出这么一句话来。陆冠英一怔,随即笑道:“妹子,你怎么知道?来过么?”
他本想程瑶迦一个大家闺秀,不过此前才出了一两趟门,怎么会对荒郊中一个小小村落如此熟悉,想来是听别人提过,便随口一问。谁知程瑶迦却道:“没错,来过。”
这句话回答得平平淡淡,却从中透出一股恨意,陆冠英不明其义,却也察觉到了。他刚想出声询问,程瑶迦已从车上走了下来,面沉如水,脚步却飘忽得如不沾地一般。只听她道:“大哥,你跟我来。”
陆冠英见她反常,连忙跟上两步,随着她往小路尽头走去。不多远便有一条岔路,一边是他刚才走过,通往村落,程瑶迦则踏上了另一边。这里几乎称不上有路,只是荒草之间被人踩出的一条黄土小径,也不知前面是何处。他越发奇怪起来,又想发问,这时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小庙宇,单檐三间,硬山清水脊,外墙灰扑扑的,看上去毫不起眼,不由得奇怪程瑶迦为什么对这附近的大小庙宇如此熟悉,又来这里做什么。
“就是……这里。”程瑶迦猛地驻足,转身对着陆冠英,后者吓了一跳,发现短短时间内她竟憔悴了许多,眼神空空洞洞,像是被抽离了灵气,只剩下外表的躯壳。“大哥,我本以为,遇见了你,我便可以将从前的事忘掉,但是……”程瑶迦突然笑了一下,笑容中却满是自嘲,“你看,我什么也忘不掉。”
陆冠英隐隐察觉了不详的意味,但是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听着站在对面的女子,他刚刚发誓要深爱一生的女子,缓慢而清楚地对他讲出在此地发生过的一切。
“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陆冠英才艰难地开口,“那人是谁?我去杀了他为你报仇!”
程瑶迦轻轻摇头:“怎么报?杀了他、我就能和从前一样了?大哥,我不是你说的,清清白白的女孩家,再也不是了。”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陆冠英喊了一声。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人烟,只听到语声的尾韵在野草间飘散。
程瑶迦一时愣在当地,像是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尽力控制着脑子里乱成一团的思绪,将他的话抽出来慢慢读着,然后她想解释,她并不想骗他,不想隐瞒他一辈子——既然他们已经许下一辈子的承诺,那么必须首先坦诚相见。
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嗓音似乎离她远去。她只能半张着口看着陆冠英悲伤而愤怒的神情,虽然那不是针对她的,但仍然令人胆寒。
最后,她看着他一转身,背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好像上一次在此地,也是这个时间,也是这种无助。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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