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慕家祖姑母慕玉琴
腊八节,皇宫设宴。阿月却没去成,前一晚发起高烧来,差点没烧糊涂。圣上得知后,遣了个御医来看。等慕宣携丁氏饮宴回来,阿月已经喝过药睡下。问了阿月大概,并无大碍了,才放下心。
丁氏见慕宣问过后就走了,微微思量,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回了屋里,屏退下人,才同慕宣说道:“老爷为何不跟他们夫妻二人说那事。”
慕宣淡声答道:“不是还有七天,如今说做什么。”
丁氏默然,敌国来袭,战事吃紧,丈夫要起程去边城,这一来一回,定是不能一起团年了。可身为长子的慕韶华,还什么都不知。虽然他嘴上说以国为重,但子孙绕膝,哪有不期盼的道理。
慕韶华如今还守在阿月一旁,见女儿睡的不踏实,时而梦呓,心里不安,怕她半夜又高烧。方巧巧梳洗回屋,见丈夫还没回来,就去了阿月房中,果真见他坐在床沿。轻步走到一旁,摇摇他的肩膀,这一回头,便瞧见他面上挂的两个黑眼圈。
两人一同走出屋外,慕韶华说道:“你明日不是还要赴秦夫人的酒宴,早歇吧。”
“我推掉了,不要紧。倒是你,还得早起应卯,赶快回房才是。”方巧巧笑道,“御医说阿月没事了,我今晚陪在这,又有下人看着,你安心睡吧。”
慕韶华衡量一番,这才点头:“嗯,要是有事叫我。”
方巧巧笑笑:“快去吧。”
等他走了,方巧巧回到屋里。见女儿面上泛着发烧时才有的红晕,颇为心疼。这样安安静静的,一点也不好。她心里呢喃着,阿月啊,快好起来吧,娘亲再也不说你话多了。
寒夜寂然,萧萧瑟瑟,屋外又飘起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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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九,阿月已经活蹦乱跳。只是朱嬷嬷受了她一回惊吓,加之又是自己看管不力,让她趴窗口吹了冷风,虽然主子没责怪,但愧疚至极,看的阿月更紧。即便她能跑了,也不许她出门。直至初十,完全没事,才许她走动。
这日晚饭,阿月才出来和大家一起吃,胃口如往常一样好。
慕宣见众人用完饭,喝茶漱口后,说道:“圣上口谕,命我十五出征北方边塞。只是边疆告急,因此我明日就起程。”
慕韶华微顿:“您这两日并未进宫,何时的口谕?”
丁氏说道:“腊八节那天赴宫宴时。”
慕韶华默然,已过了两日。突然说明天就走,倒毫无准备。他于这父亲固然因维护母亲而对他有恨意,但不可否认,看得出这一年他已在努力做个好父亲。更何况这是上战场,极其危险,一不小心,就是阴阳两隔。每每如此,就想对他好些。
慕老太难得叹气:“所以为娘不喜武将,还是文臣好,无风无浪。你去了边城,可要好好照顾自己,身子骨不比以往,身为将军统帅,将危险的事交给手下的人做,别自己冲锋陷阵。”
慕宣不会做那种事,只是为了让母亲安心,一一应下:“北方边塞的敌国,只是难缠,并不敢轻易进攻。圣上让我领兵将他们赶退十里外,好让边城将士,城中百姓安过大年。”
慕韶华迟疑片刻,说道:“父亲万事小心,保重身体。”
慕宣稍稍怔松,微点了头:“为父走后,你要担起长子重任,照顾好一家老小。”
慕长善听见是去边城,问道:“祖父,长善可以跟着去吗?”
老太太当即喝声:“休得胡闹,那样危险的地方,你当是去玩耍的么?毛还没长齐,就想不该想的事了。”她更担心的是这嫡孙出什么意外,这可不行。
慕宣思索半会,说道:“当年我随父亲上战场,也差不多是这年纪。这次敌国意在扰乱民心,并不敢轻易冒犯。带长善去,倒也可行。”
慕韶华和方巧巧听的心扑通直跳,紧张的心都堵到了嗓子眼。方巧巧说道:“长善跟在您身边才半年而已,武功箭术的都是半吊子,果真能去么?”
不待祖父开口,慕长善已先说到:“娘,孩儿想去看看。”比起几个月前来,在校场见的武将多了,说的多了,得到的磨砺也更多,已不同往日那样怯懦。心中自有一番隐约萌芽的豪气,他自己却还未察觉。
方巧巧可算知道为何唯我独尊的老太太方才会悲痛叹气,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何况去的还是战场,她心里也七上八下,素来刚强的她心酸的不行:“你可想好了?那儿并不安逸。”
慕宣并不强求,一切看他决定。慕长善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他想去见识见识险境边缘,当练练胆子也好。
慕韶华轻叹,他舍不得儿子离开,但见他这样坚定果敢,却又觉安慰:“随你祖父去,不许添麻烦,好好照顾你祖父,也照顾好自己。”
见父亲同意,慕长善大喜。慕宣也觉意外,尤其是那第一个“照顾”,他的儿子,竟在关心他。
慕韶华和方巧巧领着三个孩子一同回院子,一路都是默然不语。快各自回屋,方巧巧才说道:“不是明日中午才起程么?那明早我们早些起来,去茶楼吃早点,当做提早团年吧。”
“早点?”慕韶华说道,“长青和阿月还得去学堂,只怕来不及。”
阿月小声说道:“阿月继续装病不去就好,哥哥重要。”
慕长青笑笑:“我也跟先生告假吧。”末了说道,“弟弟重要。”
方巧巧欣然允了这“积极逃课”的两兄妹,慕韶华想说以学业为重,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嗯,还是跟儿子团年更为重要。
翌日一家五口去茶楼用早点,起先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途中便有了即将分离的愁伤,即使强忍,到底是忍不住的,又好好嘱咐鼓励了一番。
午后,慕家已经收拾妥当,来迎慕宣的副将也率队到了巷口。慕长善远远看见那长龙般的军队,这才紧张起来——这回不是闹着玩的,十天后他所抵达的,就是他将一生效力的地方。
方巧巧牵着阿月,目送儿子远行,更觉心中不舍,难过非常,几欲落泪都强忍下来。慕老太见状,难得安慰起人来:“会安然归来的。”
同为人母,唯有在这一点两人所思所想才相似。
兄长随祖父出征,阿月平日同二哥玩耍惯了,如今回到院子里,倍觉冷清。她隐约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爹爹进京赶考的那段日子,她每天坐在屋前等爹爹,等着他的身影从巷子出现,然后将她抱起扬高。本来是很遥远的事,已经不记得了。如今却突然记起,那心境,和如今一样。
阿月默默的想,等二哥回来,她再不跟他争抢东西,要做个好妹妹。
陆泽见慕长青告假没来学堂,又想阿月染病一直不方便去看,正好可以去探望。傍晚放堂,回家露了个脸,正要出门,程氏说道:“今儿中午,慕将军远赴边塞,同行的还有长善。”
陆泽微顿,慕长善也去了?那阿月只怕是要不高兴了,印象中三兄妹的感情非常好,不比他们家,确实是一条心,在同一条绳上相系,却是远离十丈。
慕长青听见陆泽来访,想着难道是自己没去学堂,他特地来找。这一见面,问了他安康,果真是。笑笑说道:“因我祖父和弟弟午时离京,所以晨起爹娘领着我们三人一同去喝了早茶。午时送行后,陪着我母亲,就没去了。”
陆泽点了点头:“没事就好。阿月可康复了?”
慕长青笑道:“能蹦能跳了,只是她还小,跟长善的感情又好,不能一起过年,难过得很,方才还见她躲着抹泪。”
陆泽对这倒并不意外,一时不好去找她。家里的姐妹哭花了脸时,最忌讳见人。虽然很想安慰她,到底男女有别,不能随意开口,便回去了。翌日同宁谦齐说,让他找宁如玉来陪陪。
宁谦齐听后,打量了几眼好友,笑意颇深:“你竟会关心人了。”
陆泽瞧他:“看来平日我待你很是冷淡,日后要多‘关心关心’你。”
此关心可含着莫大的威胁,宁谦齐朗声大笑:“好好,我去和阿玉说。只不过她要是知道慕长善不辞而别,估模阿月要反过来安慰她。”
他那妹妹,估计是喜欢慕长善的。只是她还不懂,要是懂了,早羞的躲起来。只是他看的出,较之他人,妹妹是对他上心了。
果然,宁如玉跑到慕家慰问阿月,见她病已经全好了,还没高兴完,听见慕长善去边塞了,愣了愣,鼻子蓦地一酸:“他竟没有告诉我。”
阿月想不通为什么她会冒出这句话,说道:“前晚决定,第二天中午就走了,很匆忙。”
宁如玉气道:“那还有个上午。”
“上午我们去喝茶了。”
宁如玉难过的不行,就算喝茶,真心要告知她,难道让下人带句话的空档都没吗?压根就是没想起她的。闷闷回到家里,又想他那公子哥,在那吃的不好还累,更是难过。她原本打算过年时和他一块去放烟火,结果竟然不辞而别,等他回来,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方能解气!一夜心思百转千回,最后她想,还是快回来罢,一切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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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五,阿月不用再去学堂。慕长青晚她两天,从学堂带了一捆书回来。方巧巧随手翻看,每本都有注释,翻的都旧了,长眉微拧:“在学堂还那样努力么?”
慕长青笑道:“偶尔看看罢了。”
阿月见母亲视线挪到自己的本子上,想藏起来,可还是被拿走了。方巧巧翻了翻,唇角微扬:“一个是太勤奋,一个是太懒了。”书上的空白地方可不要太多。
阿月笑的又得意又羞赧:“但是阿月拿了学堂第一。”
方巧巧笑笑:“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阿月才不是猴子。”
方巧巧问道:“长青这回可如愿了?”这如愿的意思,指的就是胜陆泽一回。
慕长青摇摇头,笑道:“仍需努力。”
“不可太过拼命,否则就急功近利了。”方巧巧简略问完两个孩子功课,又挂念起幼子来。快到年末,慕韶华也忙活了,常常晚归,夜里等他时太过空闲,免不了又多想。长善吃的可好,穿的可暖和,这家书怎么还不来。
腊月下旬,慕家已开始清扫大宅。由方巧巧和宋氏一同监工,有了事做,每日忙碌也无暇多想,倒也并非不是好事。
胖婶一家可算是安定下来了,胖叔熟手了米铺的事,胖婶帮忙煮饭,还在院子里养了鸡,将里外收拾的整整齐齐。阿月来过几回,发现这的画风跟在老家一样,来的更是勤快。
这天下午从翠蝉家回来,从陆家经过,阿月干脆进去找陆泽玩。一进门见范大穿的并不厚实,宽大的手冻的紫红紫红,吓了一跳:“范叔叔不冷吗?”
范大确实没觉得冷,笑道:“不冷。”
“可手都红了。”阿月说罢,将手里抱着的暖炉往他手里塞,“手冻裂了会很疼的,身子冻坏了染上风邪更难受。”
范大接受了这好意,笑笑说道:“听说前阵子阿月得病,如今可好了?”
“好了好了,活蹦乱跳的。”
范大笑道:“这太冷,叔叔领你去找七少爷。”
陆家的下人早就备好了炉子,还没进院子,就给她添了一个。
今日飘雪,不但房屋瓦楞,连树也被雪压低了些。她好奇问道:“为什么不把雪除了,我家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着,雪堆积的多了,就弄走,不然树会被压死的。”
范大答道:“越是如此,树就越会被养的娇贵。这风霜雨雪轮回交替,本就是天地万物该承受的。承受不住的,没了也无妨。这样护着,倒不知是人种树,还是树种人。”
阿月听的新奇,仔细一想,以前她家桑树每年风吹日晒,也好好的,确实不该树种人。
因陆泽的馨和园除了荷花,并没种其他花草,无需打理,便放了翠蝉的假,让她过年去了。阿月走进院子,瞧瞧荷塘,因有飘雪渲染,没之前萧瑟。
天气寒冷,程氏不许陆泽窝在书船。陆泽便只好在书房里练字,将砚台至在暖炉上,免得墨水凝结。练了两张宣纸,就见阿月进来了。这一瞧好好看了会,并没病态,面颊还是红扑扑的,笑吟吟的模样。
“陆哥哥。”阿月将暖炉放桌上,趴在那看他写的字,“字真好看,我爹说我的字像虫子。”
陆泽说道:“多练练就好。”
阿月笑道:“前提是‘多练练’。”
陆泽明白话里的意思,笑了笑,阿月要是会下苦功夫,字就不是虫而是龙了。
阿月外出一日,进了屋里暖洋洋的,趴的又舒服,打了个哈欠:“我约了宁哥哥和阿玉,后日去侯爷府打雪仗,陆哥哥一起吧。”
陆泽虽然没玩过那些,但也知道自己不喜欢玩,总觉打雪仗什么的,到底不适合自己。去了那站着,也闹的别人心烦吧:“改日堆雪人的时候我去就是,打雪仗还是罢了。”
说完这话,见她眼眸合起,呼吸均匀,竟睡着了。陆泽看了一会,再看看站在她后面好不尴尬的朱嬷嬷,笑了笑,示意无妨。
到底地方不对,朱嬷嬷拿了披风将阿月裹好,回府去了。这刚出大门,冷风一刮,扑在脸上,阿月就醒了。趴在嬷嬷肩上又打了哈欠,一瞬忘了自己刚才去见过陆泽,还迷糊着。快进家门时,才惊觉:“方才没听见陆哥哥说去不去。”
朱嬷嬷板着脸答道:“陆七少爷说不得空,改日堆雪人他再来。”
阿月满是失望,仔细一想陆泽不爱笑也不爱动,生气难过都不曾见过。她认真说道:“嬷嬷,陆哥哥是不是很像冰雕?”
朱嬷嬷失声笑笑:“不许胡乱打趣别人。”
阿月想,真的很像。夏时像冷面,冬季像冰雕。想的欢喜,还没进家门,却听见里头有不同寻常的吵闹声。
朱嬷嬷将她放下,将披风系好,也狐疑里面发生了何事。
阿月进了大门,听着那两个女声都不是来自母亲,稍稍放下心。再往里走,曾祖母正将她的拐杖敲的地面咚咚作响,左边坐着母亲和婶婶,右边坐着个穿紫色披风,发已见白五十出头的老妇人,面红耳赤的同曾祖母大声说话。
阿月诧异看着,她进了这家里,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敢这么和老祖宗说话。老祖宗也没拿拐杖打人,这人莫不是神仙。
方巧巧见了阿月,将她拉到身边,只是静静看着。
老太太委实是气炸了:“这没几日就要过年了,你倒是给我整出这幺蛾子来,赶紧给我滚回去,滚的远远的!”
那妇人嘶声说道:“偏不回去,他不来接,我便赖着不走,看是丢他的脸还是丢我的脸。”
“你丢的是我这老太婆的脸!”老太太怒不可遏,手里的拐杖还是没往她身上砸。
阿月分外好奇,低声问母亲:“娘,这婆婆是谁呀?”
老妇人听见这声音,没好气的往阿月这瞧,可目光刚对上,就尖叫一声,往老太太身旁蹿:“哎哟,见鬼了,见鬼了。”
老太太又敲响拐杖:“这是阿月,凤娘的亲孙女。”
老妇人这才镇定下来,探头认真瞧她,安心坐回位子上:“跟嫂子长的真像,尤其是那眉眼。”
嫂子?阿月仔细顺了顺这关系,眼便亮了:“你是我的祖姑母吗?”
方巧巧说道:“阿月,这是你祖姑母,快叫姑女乃女乃。”这称呼于她而言真是要不得,说一回就自个暗暗乐呵。可在这古代,这称呼就是如此。
这老妇人就是老太太远嫁的女儿慕玉琴,还差三年就已是年过花甲的年纪。因自小过的无忧,又嫁了如意郎君不用做活,头三胎都是儿子,后来又添了两个女儿,家翁都将她当宝贝。并没受过气,面貌端正大方,也比同龄的老太太看着更年轻。
阿月唤了一声“姑女乃女乃”,慕玉琴便从手腕取了个金镯子送她,越瞧越亲近。她母亲虽然跟凤娘的感情不好,但那嫂子跟她这小姑子可情同姐妹,当年她出嫁后听闻嫂子被休,还心闷了许久,笑笑说道:“真像,真像嫂子。”
还没夸赞完,耳边又轰隆一声,老太太怒敲拐杖:“你到底是回不回去,不就是你丈夫要纳妾,你身为主母,这点胸襟都没有?”
慕玉琴冷笑:“他都纳了四个妾侍了,六十岁的人,竟还要抬人家十六岁的姑娘做妾,别人都作诗嘲讽他雄风不减,糟蹋姑娘。”
方巧巧听见措辞,急忙捂住阿月的耳朵。等她话停了,让嬷嬷领她回屋。阿月恋恋不舍的往那边看,只觉这祖姑母很有趣,她还想再听听。可拗不过嬷嬷,到底还是被轰进了房里。
慕玉琴可没注意到阿月走了,继续说道:“况且那姑娘百般不愿,他偏起了色心。我去铺子里买东西,被人家爹娘拦下,脑袋都要磕破了,说欠的租佃会尽快交上,饶了他们的女儿。唉,我也是做娘的,哪里忍心,和他提了提,他倒好,冲我发了脾气,说我没气度,担不起主母的名头。我、那我便担不起好了。”
老太太一个脑袋两个大:“所以你就跑回娘家来了?”
慕玉琴笑着,声音也软了:“娘,您就让我躲几天吧。”
方巧巧看着慕玉琴,除了面相有些像老太太,其他哪里有相似的地方。这样耿直心善,果真是老太太亲生的?这慕家,竟能出个这样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