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画面在眼前飞快地掠过。
一切都如同浮光掠影,她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只隐约记得皇帝的盛怒,袁秋华的哭诉,还有江路德的那一句——“田选侍在斜阳居中,削发为尼了。”
“不——”
南泱是被噩梦惊醒的。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了身子,浑身都被冷汗浸湿得粘腻,抬眼一番打望,却见自己已在兰陵宫的寝殿里头。
听见了里头传来的惊呼,明溪一撩帷帐便疾步走了进来,见南泱面容漠然微怔,抿了抿唇,朝她走近几步,试探着道,“娘娘?”
忽地,广陵宫的记忆如潮水一般回涌上心头,她只觉心中升起一股痛楚,痛得她几乎要死去一般——方才种种,竟然并不是梦!
“明溪,”她心头一急,赤红着双目望着明溪,问道,“晨曦呢?你们田主子呢?”
“回娘娘……”明溪移开她的目光,眼底泛起红来,声音有些低哑,沉道,“田主子自然是在斜阳居里头。”
“我要去看看她。”南泱咬着唇,包着泪硬是不让流出,一掀锦被便下了床,脚下的步子急匆匆往宫门的方向走。
谁料明溪却是一把将她的双臂捉住,眸子里头的泪意再也忍不住,膝盖一弯便跪伏在地,声音竟已是哽咽不已,“娘娘您别去了,田主子将头发都剪了,向皇上请旨出宫,即日便去昭慈寺清修聊度余生,皇上本是不允要去见她,可田主子心意已决又以死相迫,皇上也无可奈何……方才江路德去传了旨意,说是皇上已经准了田主子出宫为尼。”
“你说什么?”她脚下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娘娘……”明溪流泪唤她,双臂死死地扶着她虚软的身子。
眼中的泪如决堤一般顺着面颊滑落,那股剜心般的感受重重袭来,痛得她几欲死去,南泱的声音出口,已是泣不成声,“只差一步了……只差一步了啊晨曦!你为何不愿等我,我说过要救你,你为何不等我!”
“娘娘……”明溪亦是赤红着眼不住淌泪,扶着她的身子泣道,“此番田主子受此大冤,皇上又如此绝情,早已令她心灰意冷,您从前也说过,田主子这样的女子,本就不适合在这个深宫……如今这情形,黎妃就等着您倒下,您千万要保重身子……”
“江璃蓉……”她赤红的眼中尽是恨意,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江璃蓉!”
明溪扶着她双臂的手力道极大,箍得她生疼,她合着双眸死死捂着心口,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生生将泪止住。
半晌过后,南泱睁开眸子,苍白的唇微微张启,声音却沙哑得厉害,“我同晨曦姐妹一场,如今她要出宫,此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我定要去送她一程。”
明溪见她已冷静了几分,方才含泪微微颔首,缓缓松开了手臂,南泱又是深吸一口气,拿绢帕将面上的泪痕拭了干净,方才扶了明溪的手提步迈出了宫门。
一百单八颗佛珠相串,圈圈缠绕在素白纤细的指节上头,檀木厚重的色泽将那只手衬得更加苍白凄冷,眼前袅袅的三炷香烟升起,如梦又似幻。
南泱再见田晨曦时,她已是一身禅裙,禅帽一角露出光洁如玉的额头,面上的容色淡漠得像是苍茫的雪地,白皑皑一片干净得吓人,再寻不得一丝多的神色。
莫儿手中正拾掇着一些衣物用度,容色很是憔悴,双眸里头尽是通红的血丝,一眼瞥见那抹锦绣身影,竟是生生一惊,这才想起这处偌大的斜阳居已经只剩了她同两三个忠心的宫娥,自然再没有内监会在宫外通报。
“奴婢参见淑婕妤!”她屈膝,恭恭敬敬地朝南泱见了个礼。
她却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明溪朝前走近几步,扯了扯莫儿的衣角,给她递了眼色,莫儿微微颔首,便同明溪一道退出了内殿,又回身将门缓缓地扣上。
身后宫门沉重地闭合,望着眼前那一身禅装的背影,南泱的眸子里头尽是痛意,她脚下的步子动了动,却没有上前,唇亦动了动,却没有发声。
一阵极是难堪的静默,南泱听见田晨曦沉静如死灰的声音响起,轻飘飘滑入她的耳朵,“淑婕妤是来送贫尼最后一程的么?”
南泱心中一痛,刀绞一般,开口道,“晨曦……”
田晨曦却打断她,头也不回道,“贫尼法号无忧。”
“……”南泱一滞,心口堵得教她喘不过气,憋了许久的泪倾泻而出,泣道,“你为何不愿等我最后一刻,只差一步我便能救你出去,光复你婕妤之尊位!”
南泱一番话落地,田晨曦那厢却陷入了良久的静默。
忽地,她的身子动了动,从地上站起了身子,手中仍旧缠绕着檀珠,右颊三道结痂的深痕将那张原本娇美的容颜毁尽,她回眸望向南泱,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情绪,却是嘲讽一笑,冷声重复道,“婕妤之尊位?”
“……”南泱没有说话,只死死地望着她。
“……”田晨曦见她沉默,打望她许久,复又徐徐道,“我心中所思,所念,所想,所恋,从来不是高居尊位。”
“我明白,”南泱眼角又滑落一行泪来,心头似是有了几分慌乱,朝她走近几步,恳切道,“晨曦,皇上已经知道了那日枫叶林的实情,他不会再怪你,只要你愿意,他还会像从前一样待你的。”
“是么?”田晨曦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叹道,“只可惜,我却没法儿像从前那样待皇上了。”
南泱被她嘴角的苦笑刺痛了眼,唇微动,又道,“你真的能对他如此绝情么?”
此番话一出,田晨曦死寂了多日的眼中终于是浮起了一丝不同的情绪,她浓长的眼睫微动,眸子里头便沾染上了一丝丝水雾,望向南泱,缓缓道,“南泱,你知道么?若我不对皇上有过那样深的情爱,便不会落得今日的伤情,绝情。”
“……”南泱双眸微动,定定地望着她。
“我真正对皇上动情,是三年前的那个冬日,那晚北风吹着,很冷很冷,雪下得很大。”田晨曦的目光渐渐变得深远悠长,唇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脚下的步子微动,便朝窗扉走去,声音轻浅,“我带着莫儿在漫天的雪地里戏耍,同她掷雪球,皇上却将好路经,那雪球便打在了他身上。”
话及此处,田晨曦的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又道,“那时我才十六岁,正是天真的年纪,自然是吓坏了,我原想跪下来求皇上原谅,却因衣物太繁重,在雪地里跌了个跟头沾了一身白皑皑的雪,狼狈得可笑……”说罢她低低笑了起来,感慨道,“皇上啊,他是这天下间最风流潇洒的男子,从那日起,我便晓得自己再没有退路,他是我的夫君,亦是这宫中所有女人的夫君啊……”
“……”南泱被她话语中的凄楚所触动,心头蓦地便升起了一股悲凉与同情,望着她沉声道,“可是皇上待你与她们不同,他心头是有你的。”
“……”田晨曦面上的笑容苦涩悲酸,嘲道,“从前我也是这么以为的,我也以为他待我会不同,我明晓得他是那样薄情的男子,却仍旧天真地以为他心中会待我不同!”微微一顿,田晨曦深吸口气,眼中的泪便簌簌地流了下来,“只是,那日翡棠阁中,他的不信与绝情却教我明白——他终究只是皇上,而不是我的夫君,我终究只是他的臣妾,却不是他的妻……他待我好,只是因为他愿意宠我罢了,而并非因为喜欢我爱我……”
南泱心头一酸别过了头去,不忍再直视田晨曦眼中的悲哀,她方才所言,皆是表明此时自己的一副心肠俱已冷了个透彻,她还能劝些什么呢?不过枉然。
霎时间,南泱只觉心中有万般滋味无以言表,难受得厉害。
寝殿中静寂得过分,偶尔有夜宿的寒鸦凄凉地叫一声,宿在残枝上,风扫过枯叶沙沙作响。月光倾泻在透过窗棂落在地上,亦打在田晨曦印着伤痕的面颊,衬得她的面容愈加惨白悲切,一如她伤痕累累的心。
田晨曦一阵沉吟,复又缓缓抬起头,望向南泱,声音极是轻柔,“南泱,我同你相交的时日不多,却很是投缘,虽然,我晓得你起初拉拢我的目的并不单纯,但我感受得出,你确是这宫里唯一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说罢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方才又续道,“无论如何,谢谢你。”
南泱鼻头更酸,眼中的泪流得更厉害,心中悲恨交加,那情感几乎将她淹没,她声音沙哑得有些难听,却字字诛心,“今次江璃蓉害你到如此境地,我必叫她永不翻身!”
田晨曦闻言却只是一笑,又朝她行了个佛礼,手中的佛珠泛着几丝幽幽的光泽,接着方又旋过身子,在木雕佛像前的蒲团上跪下,不再开口。
南泱又望着她的背影良久,终是只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田晨曦斩断了三千烦恼丝遁入空门,可这后宫的尔虞我诈翻云覆雨,何时才是个尽头呢?或许,永远没有尽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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