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冬日的邻近,宫里的纷争随着田晨曦出宫,江璃蓉谪位这两桩大事渐渐恢复了几分平静,然,北狄与大万的战火却愈演愈烈,这令素来国力鼎盛无往不利的万朝子民,第一次感受到了烽火狼烟的可怕。
这已是开战以来第三次增补兵役。征兵的懿旨上虽只写着“战事告急”寥寥四字,然而每个人的心中都明白,原先的士兵若非伤亡惨重,朝廷是不会轻易下令增补的,这“告急”急到什么程度,可以想见。
广陵宫已灯火通明了一天一夜,宫娥们端着膳食一动不动地立在宫外,皇帝已经一天未进一粒米了。
江路德急得浑身是汗,支着拂子朝议事厅里头望了一眼,心头焦急不已,忽地,一阵瓷器被大力掷到地上碎裂的声音传出,他吓得一个激灵,便连同着身旁的众位宫人纷纷跪了地。
议事厅中的内阁大臣们亦是伏在地上瑟瑟抖着,大气也不敢出,好半晌,头顶上方才传来一道仿佛压抑着无穷怒火的清冷声线——
“着八百里快马,替朕带一道口谕去雁门关,告诉席北舟,如果他一年之内不能将北狄的胡人赶出朕的疆土,就提头来见。”
众人的头埋得更低,只抖着声儿应了声“是”。
万皓冉盛满怒意的眸子冷冷扫过几个大臣,终是不耐地挥手,吐出三个言简意赅的字来,“都滚吧。”
几人又是深深叩首,这才从地上站起了身子,猫着腰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议事厅霎时间冷寂下来,他缓缓合眸叹出一口气来,呼出的白烟在半空中袅袅散去。
这是万朝立国三百余年来的最惨重的一次战役,该死的胡人。
……
立冬已至,敬事房将过冬的衣物按着一定的量度,给各个宫送了去,而今年最好的一批苏绣,则全都送到了兰陵宫。
韩德扬了扬拂子,朝那抹高挑瘦削的人影笑着,恭敬道,“娘娘,这是今年新到的苏绣,奴才已命人照着娘娘的身量尺寸,悉数制成了锦缎小袄子,请娘娘过目。”
南泱披着一身月白色的狐狸毛披风,手中捂着个温热的汤婆子,面带一丝难色道,“有劳韩公公了,只是苏绣珍贵,今次全都送到了我这儿来,其它宫的娘娘小主若晓得了,怕是要恼我了。”
韩德却仍是笑,躬身回道,“回娘娘,历来这些衣物用度的发放,都是由中宫娘娘一手安排,只如今中宫之位尚缺,是以奴才便去请示了皇上,将苏绣都送到您这儿,可都是皇上的意思。”
中宫便是皇后,却因顾念着她曾是废后,便避开了这个称谓,南泱心头一笑,这皇宫里哪里有不聪明的人,口中便道,“原来如此,既是皇上意思,那劳烦公公替我好生谢谢皇上的厚爱。”
“……”韩德又是一个躬身,恭敬道,“奴才告退。”
南泱微微颔首,明溪立时便上前几步,从怀中掏出了个翠玉坠子递到了韩德手中,笑道,“这是娘娘的一点心意,还望公公笑纳。”
他双手将坠子接过,复又朝着南泱行了个礼,“奴才多谢娘娘赏赐。”接着方才旋过身子,大步迈出了兰陵宫的宫门。
望着韩德等人远去的身影,南泱面上的笑意却渐渐淡了几分,明溪眼风不经意地一瞥,见她面色有异,便轻声道,“娘娘,您怎么了?”
她秀眉微蹙,额间的红莲亦随之皱起,忧心道,“皇上待我如此好,这批苏绣竟连凝锦斋都没分得一匹,许茹茜可是已近临盆的人……如此风头,并不是桩好事。”
明溪闻言也是一声轻叹,柔声安慰她道,“娘娘,黎妃同笙贵嫔交好,她失势,许茹茜受些牵累是难免的。况且,如今宫里谁不知您宠冠六宫,旁人眼红是不可避免的,您就别想太多了。”
南泱耳中听入“宠冠六宫”四字,心中不禁一滞。
是啊,诤妃,黎妃,都已经被她一一铲除,许茹茜也因着黎妃之事被皇帝冷落,尽管月复中的皇嗣临产,皇帝都甚少去探望,她过去的敌人似乎都倒下了,她自然成了笑到最后的人,可是曾经交好的许茹茜与她反目,晨曦也惨遭毁容,心灰意冷出宫为尼,葬送了太多的人命人心,代价着实太大。
况且后宫中从来不缺女人,江璃蓉那句话说得很对,今日不是敌人,那明日呢?后日呢?如今的一切都不过是暂时的安稳罢了。
为了活,为了活得安稳,她也必须学会先下手为强。
思及此,心中又升起一股悲凉,她低低地叹了口气,北风平地吹起,直冷得她打了个寒颤,怀中的汤婆子也似乎没了温度似的,冷得瘆人。
明溪眉眼中浮起一丝心疼不忍,轻声道,“娘娘,起风了,咱们进屋吧。”
南泱抬眼望向身旁清丽柔婉的女子,心底不禁一暖,唇角便又勾起一丝笑意,还好,明溪还在,这个永远待她如亲姐妹的人还在她身旁,真好。
……
皇帝踏出广陵宫的议事厅时,正是传晚膳的时辰。
江路德伸长着脖子一番打望,一眼瞧见那抹夜色里格外突兀的月白身影,朝着身后端着晚膳的宫娥内监一个招手,脚下步子一动便领着几人躬着身子小跑过去,恭敬道,“皇上,该用晚膳了。”
清冷如潭的眸子扫了一眼江路德,皇帝沉沉道了句,“去兰陵宫用吧。”说罢便朝着兰陵宫的方向大步走去。
江路德一愣,方才疾步追了过去,口中高声呼道,“摆驾兰陵宫——”
“皇上驾到——”
彼时江路德的声音从外先溜入南泱的耳朵时,她正喝着热乎乎的紫薯银耳汤,立时便被口中的汤汁呛了个结实。
明溪立时上前几步替她抚了抚背,关切道,“娘娘您慢点儿。”
咳了好一阵,南泱方才缓过气来,拿绢帕擦了嘴,便站起了身子要去迎驾,口中又朝明溪责怪道,“明溪,皇上今晚要过来,你怎地不告诉我一声?”
明溪却是俏脸微苦,扶着她的手臂有几分委屈道,“娘娘,奴婢也不晓得皇上会过来,江公公今日也没来。”
出得殿门,南泱一眼便望见那抹颀长挺拔的身影,在如墨的夜色当中,那人一袭月白色的袍子很是扯眼,着实令人想不注意都难。
“臣妾参见皇上。”她朝着他微微福身,柔声道。
万皓冉阴骛多日的眸子在望见那张脸时,终于多了几分柔色,他上前执了南泱的手便带着她往殿中走,口中道,“这些虚礼就先免了,朕饿了,你宫里又备了哪些好东西?”
南泱温柔的手被他拉着,只觉这人的手冰冷刺骨,又听闻他这么一问,心中难免就生出一个猜测来——这人突发奇想要来她这儿,该不会是馋她宫里的吃食了吧。
却仍是笑盈盈地一一回他,“有银杏芋泥,盐水鸭,吉祥豆腐,芹菜鱼丝,女敕肉丸子,蒸笼牛肉和紫薯银耳汤,都是些寻常的玩意儿,皇上应是早吃厌了。”
万皓冉睨她一眼,淡淡道,“这么大晚上的,你宫里伙食倒开得好。”
南泱被他嫌弃的眼神一噎,顿觉几分尴尬,面上却仍是脸皮很厚地回他,“冬天来了,臣妾正紧着日子囤肉,好过冬。”
此言一出,身后的明溪江路德以及一众宫人皆是抿了抿唇,硬生生憋住笑。
皇帝却没再说话,只眼底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用膳的整个过程倒是很平静,皇帝并没再开口道出些嘲笑她的话,南泱自然也是埋着头一声不发地吃饭,俗话说吃饭比天大,她吃得尤其专心致志。
用过晚膳皇帝在寝殿当中看了会儿折子,接着便拥着南泱上了榻,一番雨云后,已是将近戌时三刻。
南泱双眸微合枕着皇帝的手臂,乌黑的长发扫过他的面颊,有几分酥麻,他抚过她一头柔顺的青丝,眼色极是深沉,忽地开口道,“田婕妤之事,你还怪朕么?”
那带着她无尽遗憾痛楚的名讳被提及,南泱合着的眸子瞬时张开,却只定定地望着床帐的一角,半晌没有说话。
万皓冉见她这副模样,臂上微微使力将她抱得更紧,南泱被他箍得微微发痛,只好垂着眼帘低声应道,“不怪了。”
“说谎。”他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却望见她眼底的微红,心中莫名的有些微酸,半晌复又叹息道,“那日朕确是气急……只是她确是太想不开,竟将一头的发都剪了,朕见她凄绝,也是不得已——朕心中,也不好过。”
“……”南泱深吸一口气,抬眼直直望进他深寂的眸子,轻声道,“皇上,您是皇上,所做的任何事都不会有错,何必同臣妾解释呢?”
被她这么一问,万皓冉的面色有几分异样,霎时移开同她对视的眸子,只略微低头,嗅着她发间的清香,低低道,“朕只是不大想让你伤心。”
朕只是不大想让你伤心。
南泱心中忽地浮起微微苦涩,眼底似乎有泪意要倾泻而出,直教她心头升起几分惊恐,双手微动,迟疑了一瞬,方才轻柔地环上那人结实有力的腰身。
皇帝的唇落在她的发上,低沉沙哑的声音仿佛带着无尽的叹息,柔声朝她道,“夜深了,睡吧。”
南泱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胸膛,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好闻的龙涎气息,竟是觉得有刹那的安心,半晌方才缓缓合上眸子,两道泪却顺着面颊悄悄滑落。
晨曦,我必不会步你后尘。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论求花花~第三卷开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