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最里放着王老实的棺椁,前面贡案上几样廉价的贡品,长明灯暗淡的火苗在房外吹进来的阵阵冷风中摇曳不停。地上的陶盆里满是纸灰,却找不到一点点火星。
陶盆前亭亭玉立的妹妹,消瘦而白净的脸上两行清泪不断的滴落,李修上前温柔的擦去小妹脸上的泪珠。
小妹略有羞涩的躲开了李修长满厚茧的大手,面带担忧,“哥哥,地契房契上都是爹爹的名字啊。”
“他们又不清楚。”
“可是,爹爹遗愿是葬进祖坟啊。”
李修粗糙的大手停在小妹娇女敕的脸颊上,掌心柔女敕的温热灼烤着李修的并不冷酷的内心。
“有哥哥在的,别担心。”李修抹去小妹脸颊上最后一滴泪花,宽慰的笑道:“小孩子家家的,别替大人操心。”
李修目送着小妹羞怯的跑进厨房,心中叹息“小妹长大了!”俯身借着长明灯飘忽的灯焰点燃三根长香,插在灵头前当做香炉的黑陶碗里,毕恭毕敬的跪下磕三个头,然后在陶盆里点燃一张张黄纸冥钱。
一沓黄纸刚刚烧完,就听见小妹招呼吃饭。
方桌上两碗清粥,一盘窝头,两碟农家咸菜。见到李修坐好,小妹献宝般的从锅里拿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放在李修的碗里。
“哥哥,这是给爹爹做祭品剩下的,你尝尝。”
不用细想,李修都清楚,这个馒头是小妹没舍得吃特意留给她的。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把馒头放在小妹的碗里。小妹又把馒头送了回来,拿起一个糟糠混着黑面的窝头,“哥哥,我有这个。”
李修看着仅有的一个白面馒头,一分两半,叹息:“早和你说过了,又不是吃不起,这钱不是从嘴里省出来的。”
“都是哥哥辛苦赚回来的,能省就省喽。”
李修无奈的摇摇头,强行用半个馒头换来小妹手中的窝头,怜惜的道:“就你知道心疼哥哥。”
小妹低下头,红红的眼眸泛起泪花,刻满心疼,“哥哥在外边赚钱辛苦,现在只有我一个亲人了,我不心疼哥哥,还能指望谁心疼哥哥。”
小妹轻轻的话语说得李修心底泛酸,碍于表达情感的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好在心底长长的叹息一声。
不知道热了几次的馒头,软软的,失去了它应有的口感,但却是从心里发甜。
亲人离世,兄妹二人都没什么胃口,潦草的填饱肚子,桌上的碗碟小妹收拾一半,忽然停下了动作,迟疑的道:“哥哥,爹爹过世前,留下几句话?”
小妹乖巧的坐在李修身旁,轻轻扯起李修的大手,十指相交,轻声道:“给爹爹办完后事,哥哥是要找婶娘去吗?”
李修嘴唇轻动,张阖几次,化为一声幽幽的长叹。
七年前的大火,烧掉了李修心中最重要的牵挂。
有人说,李修的娘过不下去清贫的日子,所以放一把火,扔下儿子跑了。这话躺在床上不能言语的王老实不信,小妹王芷柔不信。
李修更不信。
因为,李修记得生母离开那个大院子的决绝。没人会认为襁褓里的孩子会记得一切,可李修记得。他更记得那个读书识字,会弹琴、会下棋,但就是不会洗衣做饭的女人,是如何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活下去的。
一切从头学,苦难的岁月粗糙了那双女敕若凝脂的玉手,枯黄了如花似玉的容颜,可是,作为一个母亲,她一直一个人坚持着。直到身心乏力的那一天,她才不得不以照顾王老实家里刚刚满月的女儿的名义,嫁给王老实做续弦。
李修一直认为这一世自己是幸运,看似柔弱却坚强的母亲让他免去了颠沛流离之苦,让他不必重复面对记忆中的冷漠和白眼。
他以为那些记忆带给他的冷漠和无情会持续到此生的终结,却不想这位母亲让他知道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感恩,什么是亲人。
七年的时光匆匆而过,过重的负担让他无力去顾及其他,强迫自己忘记生母的不知所踪,也强迫着让自己认命般的过着这种毫无滋味的生活。
虽然寻找那个可怜女人的念头从未在心底真正的泯灭。
王老实的过世让他心里除了亲人去世的哀伤外,似乎还生出点点解月兑样的轻松。养父养育了自己八年,自己在病床前照顾养父七年,也够了。
终于解月兑了,就要离开了,去外边,在风雨中寻找那个可敬的女人。
没有太多的原因,只是想简简单单的说一声。“谢谢你,谢谢你带我来到这个世界。”
我要找到你。
李修心灵最深处迸发出来的声音,其中不容置疑的坚决让他自己都感觉到诧异。
李修的沉默在小妹看来是最好的回答。小妹凌乱的脚步出卖她心底的慌乱,从里屋翻出一个不大的小布包,放在李修的眼前。
“爹爹去世前交代的。你若是想找婶娘,就把这个交给你。你若是想安心在王家庄过日子,就……。”
李修打开布包,里面只有一颗指甲大小的金纽扣。
大抵是因为时间无形的侵蚀,黄金制成的纽扣有些发乌。可是,纽扣上浮雕出来的三只猛虎或咆哮、或奔驰、或飞扑,无一不是惟妙惟肖。
不提纽扣纯金的材质,单单能在指甲大小的面积上雕刻出三只活灵活现的猛虎,其雕工就是非同平常超凡入圣。
李修微微皱眉,仔细打量着金黄的纽扣,等着小妹的解释。
“爹爹说,当年他为婶娘失踪的事情报官,县衙衙役查访中,在咱家附近找到这枚纽扣。却不知道为什么,县衙忽然不查下去了。许叔胆大,偷偷在证物房偷出了了这枚纽扣。偷偷交给爹爹做个念想。”
能够用得上这般精巧贵重的纽扣,又岂能是一般人家?
县衙不继续查下去,其中必有蹊跷。小妹不是当事人,自然弄不清楚其中的缘故。只能等改天遇到许叔,仔细的问个明白。
事关寻母的大事,或许也是唯一的线索,李修不敢怠慢,仔细的包好金纽扣,揣入怀中。
李修尽心为王老实守灵一夜,一双星眸中布满了的血丝,透漏出不为人知的焦虑。
大抵是因为哥哥回来的缘故,操劳多日的小妹终于睡上一个安稳觉,等李修做好早饭,半抱半扶着她坐在桌前是,亮闪闪的月牙眼还迷迷糊糊的半张半闭着。
王老实在王家庄的人缘很好,吃过早饭就有人陆陆续续的前来吊唁。不痛不痒的安慰在李修看来是可有可无的,却勾起小妹的悲痛,一双通红的眼睛,让李修心中隐隐作痛。
借口帮王老实张罗丧事,李修逃离灵堂内压抑的气氛,走到村外深深的吸一口气。
他不太担心王德福再来生事,当着乡邻的面,王德福没无耻到大庭广众之下威逼孤女的程度。
李修走出村外,是在平息心中急不可耐的骚动,他心头那蓬压抑多年寻找生母的念头一旦滋发,就形成银河倒泄之势,再也无法阻拦。
他需要冷静下来,处理好王叔丧事,这是他心灵枷锁上最后的一环。一旦解开这环,他才能开始他的寻母之旅。
隐约间,李修在冥冥中有种感觉,通过王家,似乎能在千头万绪中,找到关于他生母下落的引子。
让王德福同意王叔葬入祖坟,其实并不算难,只有有些取舍,还需要斟酌再三。
村路上远远的一辆马车缓缓驰来,车辕上一位少年的高喊,打断了李修的思索。
是许叔一家来了。李修笑着迎了上去。
许占彪和王老实是穿**时就在一起的朋友。许占彪粗中有细,少年从军,军营里练得一身好身手。后来犯了军法,挨了一顿军棍后,被撵出了军营。回到王家庄娶妻生子,又过不惯庄户人家生活,就想办法在县衙里谋了个捕快的差事。一家也搬到了县城里。
李修是在绥县县城认识许占彪的,当时两家在同一座坊子里,算是邻居。
李修生母就是在许婶介绍给王老实的。
直到李修家里遭灾,不得已出门谋生,留下小妹在家,许占彪打发许婶和儿子石头回王家庄,自己留在县城。说是许婶住不惯城里,其实是为了照顾小妹,让李修安心。
即便后来许婶遭遇风寒,落下了个咳嗽的病根,也没舍得离开王家庄。一直到前年,李修家里条件好转,小妹也大了,能照顾过来家里,许占彪一家才又搬回到县城了。
这份情李修一直记在心里。
李修小跑着到马车前面,语带埋怨:“许婶,你身体不好,就别来了,折腾这一遭,当心再犯病了。”
在李修的搀扶下,许婶走进院子,唏嘘道:“老实大哥走了也好,省得躺在床上遭罪,也给你们兄妹减轻了罗乱。”
“胡说什么呢!”许占彪吆喝了一声,侧身头瞧李修的表情。
李修不在意的笑笑。这话要是别人说,李修肯定会生气,但放在许婶口中,他完全能理解许婶是好意,不过是有感而发。
小妹王芷柔看见许婶,眼圈开始发红,扶着许婶走进里间,不久,就传来阵阵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