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炎进门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跪在地上的白行远,也不是珠帘之后看不清面目的皇后,而是……迎面飞来的一碗热茶。
描金枝天青底细瓷官窑烧出来的精品,全天下也就是皇上那儿一套,皇后这儿一套,再加上已故的太后陵寝里陪葬的一套。
皇上的那套被心血来潮赏给了惜言昭仪,又被不识货的昭仪娘娘给砸了个粉碎。
太后的陪葬已经跟着入了土,没谁有胆子敢去刨太后娘娘的坟。
普天之下就剩皇后宫中的这唯一齐全的一套,还被盛怒之下的皇后摔了出来。
章炎下意识的伸手,把茶杯抄在手里,滚水泼上手心都没哼上一声,伸手接茶握杯进门撩衣下跪磕头行礼,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连半点犹豫都没有,脑袋磕下去的同时,还不忘恭恭敬敬的伸手把杯子摆去自己一臂长之外的地方,免得自己待会儿一个动作幅度过大,又给误伤了。
“微臣章炎,参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凤体康健,长乐无极。”
“皇上的贴身近侍死得不明不白,你们查了这么久,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本宫养你们何用,皇上养你们何用!”
皇后难得盛怒失态,身子下意识的往前倾着,每说一句话,珠帘内就传来一声重重的拍椅子的声音。
章炎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只怕再砸出来一个茶盏。
“贴身近侍都能枉死,你们要置皇上安危于何地!置这个天下于何地!”
皇后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这般大怒骂人,涂相家的嫡小姐,从小金尊玉贵众星捧月长起来的,想要个东西都用不着动口,多看两眼,第二天保准有人用各种各样天衣无缝的恰巧理由,把那东西直接送来自己面前。
哪怕是当年进宫来个昭明公主当陪读女官,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小太监小宫女敢看不起这位千金贵女。
皇上当年还是皇子时,虽然说行事颇有些古怪,但对皇后也算是诸多照顾,有好吃的好喝的都记得给她留上一份,皇后压根就没有动怒发脾气的环境。
白行远默默把头粘在地砖上,只想说……
娘娘哎,有点过了。
您就是再想表达愤怒之情,也得顾念一下您手疼不疼吧。
那是实打实的红木椅子啊……
“微臣有罪,请娘娘恕罪。”难得倒霉的是皇后身边的红人白状元,章炎跪了半天,也没听着骂声波及到自己,心里反倒觉得有些惴惴。
按理说皇后两年了未曾召见自己,难得一通传,总不至于是要自己听她如何痛骂白行远的吧?
皇后骂完一段,觉着嗓子有些干,青萝马上恭顺无匹的递上来一盏新茶。
“章大人?你又自请何罪?”
大概是出于看长期压榨自己的竞争对手笑话的幸灾乐祸,章炎先是不慌不忙朝上磕了三个头,又膝行两步,抬眼可怜无比的看向珠帘之内。
皇后瞬间就被这种无声无息的肉麻劲儿给慎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种招数对付朱媛还有用,她是真心不吃这一套啊……
果然是跟着新主子久了,连前任主子的喜好都忘了么。
“小德子的死因,微臣已有眉目,请娘娘容微臣禀报。”
皇后头疼的拿手揉了揉额头。
要说就说,磨磨唧唧先邀功再请赏最后才是说正事,真不是自己的风格。
章炎特意压低了声音,还颇为忌惮的朝白行远看了一眼,才小心翼翼的开口。
“此事与西厂有关。”
皇后:“……”
就算是没有施尉这一层,她信白行远,也多过信章炎。
上次死的时候,谢慎行是如何知道后宫那么多事,贵妃又如何能够派人去大街小巷散播谣言皇后蛊惑皇上?事情都是从后宫里出来的,白行远管的是暗部前朝,和后宫一向干涉甚少,章炎本就难辞其咎。
更何况先皇本就重视东厂多过西厂,到了她手上,西厂势力被一压再压,根本不可能把手伸到后宫这么核心的地方来。
若不是东厂自己露出破绽,柳清绝何德何能,能在宫里活得这么如鱼得水。
小德子是施尉杀的,西厂保不齐还在下死力气查死因,章炎是从哪儿查到小德子死因和西厂有关?
分明就是一派胡言。
“你倒勤谨,早查明了原因,这时候才来禀报本宫。”皇后缓了口气,抱了暖炉在怀里暖手,“当真是办事得力。”
大概是皇后的语气太过于诡异,就连跪在章炎身后的白行远,都默默的打了个寒颤。
章炎顿时开启了长跪不起表忠心模式,语气真挚表情诚恳,以至于皇后恨不得把自己身前的珠帘再立刻加厚三层,免得自己看了吃不下晚饭。
“娘娘容禀,微臣对娘娘的确一片忠心,娘娘明鉴,西厂做得隐秘,微臣并无直接证据表明便是西厂下手,且西厂居然连皇上身边近侍都敢下手,必然心存叵测,微臣怕打草惊蛇,不敢妄动,本想及早来禀报娘娘,可今日陆充媛得皇上宠爱,微臣怕皇上再出意外,只能亲身前去,未能及时向娘娘禀报,是微臣之罪。”
皇后瞬间就不想骂了,温言安抚了两句,赶紧让青萝领出去眼不见为净。
先表忠心,再邀功,再狗腿着拍马屁,最后再来一句请罪。
到底是觉着她有多昏聩,才会在明面上真的给他治一个罪?
想请赏也不带这么明显的好不好!
果然是跟着朱媛跟久了,人都变蠢了么!
“皇上寝宫的暗卫,有几人是章炎手下?”白行远既已对章炎生疑,自然不会把整个寝宫都置于章炎掌控之下,何况整个东厂盘根错节,她就不信,章炎手底下会没白行远的心月复。
白行远一直跪到章炎走远,才轻轻开口。
“十之□□,微臣不敢惊动章炎,只有三人是微臣手下。”
然后又赶紧补了一句。
“不过请娘娘放心,娘娘身边的人,章炎并无涉足。”
皇后:“……”
这是废话!
就连白行远和章炎所管辖的东厂她都特意一分为二,章炎没那么大胆子,朱氏也没那么大能耐。
“娘娘昨夜出宫,消息并未走漏,章炎并未对王爷和西厂透露此事,想必还是顾忌娘娘,尚有几分忠心。”
“必要时,你不必顾惜章炎心月复。”皇后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想必那日你被本宫急召入宫,柳大人之后也没再找过你了吧。”
白行远终于动容。
“微臣必不辜负娘娘信任。”
小德子之死,他把祸水引向章炎,虽说查出来的结果就是如此,但毕竟是同僚相争,章炎素来也并无大错犯在自己手里,若是皇后一念之差,自己就是妒忌忠良妄图独霸东厂。
“柳大人那日想陈情不成,想必这会儿是后悔不已,白大人就不好奇那日柳大人想同你说什么?”皇后转了转自己手中已经有些凉了的手炉,换了个稍微温点的地方继续抱着。
白行远一脸万死不辞以报皇后的表情,瞬间就僵得……非常奇怪了。
“娘娘?”
皇后依然沉浸在顺着柳清绝可以打压西厂,一并让谢慎行和西厂还有章炎之间互相猜疑以至内讧的脑补中不可自拔。
“本宫刚一发现朱氏有异动,柳清绝就赶紧过来表忠心了,算是聪明。”
白行远奇怪的表情愈演愈烈。
“娘娘……”
皇后稍稍回了回魂。
“柳大人既有如此忠心,本宫怎能不成全他?”
白行远终于找了机会开口。
“柳大人从未找过微臣,娘娘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皇后:“……”
她果然是转圈儿死了太多次了么……
原来柳清绝找白行远是自己死之前的事儿么。
“微臣对娘娘忠心可鉴,请娘娘放心。”大概是觉得皇后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太过于丰富,以至于就连白行远都不得不再一次重申自己忠贞不二。
“捏造柳大人与微臣私相见面之人,必定居心叵测,欲使娘娘疑心微臣,还请娘娘勿要轻信。”
皇后:“……”
她该怎么和白行远说,那不是捏造,那是事实,而且还是自己上辈子实打实经历过的事实,你只不过是没跟着本宫一块儿死回去,所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