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放轻动作将洛基挪到冷风吹不进来的位置,又理了理他身上那件本属于自己的大衣,将纽扣扣好,只留下最上方一颗——
洛基的身体并未停止微弱颤抖,他似乎仍感到寒冷。
格雷用手背碰了碰他苍白的脸颊,一片冰凉,没有任何回温迹象,也得不到任何回答。
“他看起来不太好。”
事实却不止是不太好。
“魔法刚解除,不可能马上恢复。”
汉娜慢步从格雷身边走过,来到洛基身旁,轻轻坐下。
她抓起洛基跟冰块似地右手,施力按压,她的指尖在他掌心划动。还有些温度。接着她面朝洛基,低声叨念了几句奇怪的词。
“你在做什么?”
格雷跟着坐到洛基左边,侧身凝视汉娜张合的双唇。
汉娜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又重复几次这个咒语,在阴暗洞穴里低声沉吟的她就像个可怕的魔女,声音回响,没有法阵,没有光芒,异常空旷。
她又揉了揉洛基的手掌,在格雷看来“终于吃尽豆腐”后才转向他,解释道:“一个保暖小魔咒。”
“你怎么不用那根……”格雷迟疑了会:“木棍?树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就是你常用的那根……”
“魔杖。”汉娜点头接下他的话。没有因为格雷把她的魔杖形容为木棍而生气。
“对……魔杖。”格雷不露声色地点点头。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把那根乌漆抹黑没有丝毫美感可言的棍子当成魔杖来看。他又一次问她:“你怎么不用了?”
汉娜又往格雷身上用了几个保暖咒,含糊不清地回答:“好像弄丢了……”
格雷感到一阵阵暖意袭来,热量爬上后背,像有人在为他做肌肉按摩。他舒服地吐了口气,却听汉娜说她把武器弄丢了,不由得一阵无力,尔后袭来的便是满满担忧。
他们又损失一名战力。
不……就算汉娜无伤,战局也不会有多大变化。
敌人太强了,那个银发男人的魔法刁钻至极,不知不觉中封住洛基不说,与他对战更是狡猾。将他引入魔法射程再突然袭击,让他充满警惕不得不远离时又将早已设好的网拉紧,四面包围。
这样擅用地形和人心的距离型魔导师,格雷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几乎无法想象。自己要是没及时躲开,现在是不是已经变成一地肉块……汉娜要是没有出现用她那奇怪的魔法带他们逃走……
格雷看着她,苦涩的愧疚感在心中激荡。
她不应该被卷进来。
“等天亮……”格雷抬手指了指洞口方向。他本想说等天亮就帮她去找找,但下一刻就意识到那个银发男人不可能轻易放他们走。暂且不提能否找到机会寻回魔杖,光说他们等到暴雪停止天空放晴的几率究竟有多渺茫,就足以让人失去信心。
可他也知道那根魔杖对汉娜来说有多重要——这个金发少女总会在觉察危险的时刻条件反射地伸手握住它。它简直像她的救命稻草。
“没关系。”
汉娜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
不……对她来说,从格雷现在的表情推测出他接下去的话,太简单了。
他脸上写满了抱歉,像是因为把她卷入危险中而内疚。
汉娜不得不承认她讨厌这个表情。
不要再对她露出愧疚的表情了。
“那只是一根魔杖,不去找也没关系。”
汉娜把这安慰般的话语道出,却意外发现自己狭隘得只剩悲观、痛苦和惧怕的心脏居然跳动得如此平静。她彷佛得到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那力量将恐惧驱逐,将温暖注入心中。
她知道失去魔杖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所有的魔法都将弱化,无法使用高级魔法……她会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那般弱小。
在这个陌生世界里,她不怕周围形形色·色的怪人,不怕毫无保障的生活,不怕摇摆不定的未来……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她什么都不用怕。对,她最怕的是自己将变成弱者。
她本应该害怕……她曾经是那样害怕。
“lumos(荧光闪烁)。”
她一挥手,几个光球便从指尖窜出,嬉戏般逃窜到空中。
微弱的光线打在三人身上,衬出各自的脸庞。
汉娜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拥有漫天星灯,像得到一往直前的勇气。身旁的两人就是浮在空中的团团亮光,是照亮她阴暗内心的明火。
“我不觉得那只是根魔杖。”格雷注意到汉娜面色古怪。他用真诚的双眸看着她,说:“我会帮你找回来。”
那是一个约定,也是一个誓言。
“等一切结束了……”汉娜望着阴暗的洞穴,没再继续说,她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轻声叹了口气。
等一切结束?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这场雪结束了,又会有下一场战斗迎来,这场战斗结束了,又是一场尴尬的离别。
格雷看见她眼中闪动的沮丧。他不能安慰,更不能唉声叹气,降低士气。
“我们别说这些了。格雷,把洛基的衣服拿过来吧,你不能总光着身子。”
汉娜看了眼赤身luo·体却毫无自觉的某人,无奈地提醒,不再把三人的艰难处境放心上添堵,也不再去回避思考。
她不想再当个逃兵,哪怕是从精神上逃避。
汉娜觉得是该勇敢前进了。有人给了她一颗勇敢的心,她为什么还要去浪费?
金发少女轻轻摆动手指,这次有灯光陪衬,将她的侧脸照得柔和了些。她像童话里实现人们愿望的透翅小仙女,用平和善良的声音说道:“我会一个烘干衣服的……嗯,小魔咒。”
汉娜发现自己有些词穷,只能把这些实战中没什么大用处的魔法称之为‘有用的小魔咒’。
格雷怔了怔,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走出去,待拿回衣服重新坐回洛基身旁时才意识到汉娜说了什么。
烘干衣服?
格雷正想问怎么回事,汉娜已经伸手把洛基那被雪水泡湿的衣服用魔法烘干。
真正意义上的干干净净。
“你的魔法真是……实用。”
格雷神色复杂地将衣服穿上,欲言又止。
又是保暖又是电灯又是烘干衣服……他是不是该考虑向会长提议让汉娜成为fairytail的正式保姆?不对……她已经退出fairytail……
不对……他在想什么啊。
格雷懊恼地挠头。
“嗯……”
洛基一声低吟将两人吸引过来。
格雷放下挠着脑袋的手,撑着地板转过身来,细声细气地说了声:“洛基?”语中满载关心。
汉娜也凑上去,握住洛基的手掌,另一手模了模他的脸颊,居然比她的手指还要烫些。这是好事,他的体温已经恢复到正常指标……以上。
“他没事了。”
汉娜肯定地对格雷说,还不自觉地捏了捏洛基的脸颊。
真软。
“咳……”
格雷从没想过她会做出这么少女的举动,忍不住轻声咳嗽,惹得汉娜一阵不好意思,忙收回手,低下脑袋不再看他。
格雷哑然失笑,细碎的声响从嘴角漏出,化为无形的绯色颜料,染上汉娜早已淡红的脸颊。
“咳咳。”格雷赶紧又咳嗽了几声装作清喉咙:“没事了他怎么还不醒?”
“嗯……”汉娜没去看他,只是又按了按洛基的手掌心,快速得出答案:“魔力耗尽。”
“那可得的等上一段时间。”格雷掩去笑意,疲惫又爬上脸庞。
他们损伤过半,他无法停止担忧。
尤其是洛基……战斗开始之前洛基就有些不对劲,敌人出现时他也毫无反应,没有展开攻击,没有主动配合自己。甚至在被对方的魔法冻成雪人时都没有呼救。
太反常了。
“等等……”汉娜忽然蹙起眉头,她适时打断格雷又一次的沉思:“有些古怪。”
“怎么了?”格雷被她那紧张的神情影响了一般,不自觉压低音量。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他只觉得脑神经被一次又一次绷紧拉长,似乎只要再有一分刺激都能让他失去理智。
“洛基身上有些东西。”汉娜卷起洛基左手衣袖,却因为动作过大撕扯伤口,不得不吃痛地停下。她一边发抖,捂着受伤的位置,一边歪了歪脑袋示意格雷帮帮自己。
格雷自然是认命接手,还不忘提醒她:“小心点。”
汉娜客气地回以:“谢谢。”
短暂的对话后,汉娜便不再开口,她跪坐在地上,双手贴紧洛基结实的小臂,来回抚模按压。
依旧只感觉得到微弱的魔力,就像茫茫黑夜里一束即将被夜风吹灭的独火,融汇成涓涓细流,被不知名的事物夺取能量。
汉娜放大感官能力却探索不到自己所想之物,不免有些烦躁。她索性小心翼翼地挪到尚在昏睡的洛基身前,伸手抚模他的后颈,又拉开衬衫碰了碰他的小月复,一篇温热,满是健壮的肌肉。
模着很舒服。
“嗯……汉娜,你找到了吗?”
格雷目瞪口呆地注视汉娜对洛基上下其手,心情很是微妙。
在他印象里汉娜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虽然他对她仅仅只有几天的记忆。
凝神细察的汉娜哪里知道格雷心中所想,她重新理好洛基的衣服,神情严肃地模到格雷身上去,谁知格雷被她吓得一个激灵猛地往旁边一退。汉娜的手随着他的动作被往前拉扯,她疼得张了张嘴,紧闭双眸。格雷又因为她的表情一颤,立刻挪了回来,轻捧她的手臂。
汉娜在相触的一瞬瞪大眼睛。
“嘶……”汉娜低低叫痛。
“抱、抱歉……”
“嘶……没事。”汉娜显然并不在意这点疼痛。她发现了一件更有价值的事,她急不可待地对格雷说:“你们身上都有一层魔法颗粒!钻石星尘……对啊,今天那钻石星尘!梅林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们的魔力波动那么奇怪了!你和洛基都黏上敌人的魔法颗粒啊!”
“汉娜、汉娜,不要激动,慢慢来……”
格雷发现金发少女又陷入某一种可怕的狂热状态,就像某天清晨她对着他思考“月兑衣与造冰魔法的必然联系”那样!
这种因喜悦而诞生的疯狂让他背冒冷汗。
“你可以慢慢揭示……魔法颗粒,钻石星尘,还有那个什么梅林。”
他们有一整晚时间来讨论对策,谈谈心事,聊聊废话。
漫长的一晚。
“我一开始以为那些钻石星尘是警告——不,是你们认为那是警告。我就觉得很奇怪,只是警告何必大动干戈让钻石星尘遍布小岛,浪费大量魔力,却不对我们造成任何实质伤害。”
汉娜忽然觉得浑身都是劲。
她怎么可能不激动!她发现了什么?一种伪装成自然景观的魔法,一种从未见过的魔法!她体内的拉文克劳之血正在沸腾。
“那是因为……不……我应该先清除我们身上的魔法颗粒。”
汉娜正打算往下说,却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随意解释了一句,掐断对话,格雷着急地催她:“不要吊我胃口!”
汉娜面对格雷的催促一反常态,没有客套地道歉也没有急冲冲地继续,她只是平淡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犯了什么逆天大罪。
直到格雷被盯得有些发毛,汉娜才分别对洛基和格雷念了一句:“scourgify(清理一新)。[1]”
咒语尾音渐去,格雷顿时感到身体一阵轻松,原先压得让他喘不过气的负重感消影无踪,他忽然觉得神清气爽,连呼吸都像在风中飘荡。
“这是……”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魔法颗粒,当然这只是我临时取的名字,具体要称作什么还得认真考量。嗯……其实魔法爬虫这个名字也不错……”汉娜滔滔不绝地说着,彷佛自己身旁的是两块善于倾听的木头而不是人类。
格雷目瞪口呆。
这个人真的是汉娜吗?她应该,应该不是这么多话的人啊……难道是那个银发魔导师的诡计?
格雷发现一个小时里自己不知大惊小怪了多少次。
他有种发现某人患有多种人格的错觉。
“我推测早上那些钻石星尘是敌人为了……”
“说重点。”格雷忙打断她的长篇大论,为了向她表明自己实在受不了太繁琐的解说,他还特意重复了一次:“简略,重点。”
汉娜白了他一眼,像是在表达自己被打断的不满。
她居然白了他一眼!
格雷抖了一地鸡皮疙瘩,他更怀疑面前这个金发少女是敌人的伪装了。
“钻石星尘就是魔法颗粒,它像爬虫一样紧紧黏在你身上慢慢吸取你的魔力,他们非常小,吸取魔力的速度也非常慢,你和洛基根本无法察觉。相信我,让我再研究一会儿就能知道它会主动月兑离还是会待到榨干宿主再……”
“打住、打住。”格雷迅速阻止汉娜继续往下说。附着在身体上吸取魔力的小爬虫,太恶心了……格雷忍不住打了个颤,他难得体会到来自体内的恶寒。
汉娜怒视格雷,以此来表达自己非常非常不满再次被打断。
她发现了一个新魔法!和造冰使火这种毫无理论可言的魔法不一样!她能解读这个魔法,她能用这个魔法爬虫写一份十四英寸长的论文!
格雷显然是被汉娜这眼神震住了,他有些心虚地将双手护在胸前,却没挪开视线:“我觉得应该先把你身上的魔法爬……咳,清理掉。”
汉娜又瞪了格雷很久,似乎在慢慢消除自己的怒气,最终她不情不愿地对呢喃:“scourgify。”
她已经放弃向格雷解释魔法爬虫的理论和弱点,不太高兴地勾起手指在空中来回画圈,嘴中嘟囔着:“protegos,protegos,protegos(盔甲护身)。”
一层层透明的软膜抖动着身子在他们四周铺开结界,一道光晕从头至尾扫射一边,直到再无踪迹。
“这……”格雷又止不住好奇。
“防御魔法。”汉娜闷闷不乐地解释,不愿多说一字。
格雷意识到金发少女的人格大转变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个生闷气的汉娜坐在洛基身边,不由觉得好笑。
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呐。
如果情况允许,他会去了解她。可惜,情况不允许。
格雷重重叹了口气,像是在为自己绷直的神经减压。他的确需要减减压了……但不是现在。
“你先休息吧,我守夜。”
汉娜点头说:“嗯,后半夜叫醒我。”
她从来没守夜过,只听别人说后半夜最难守,人会困倦,疲乏,稍一出神就睡了过去。战斗已经消耗格雷大量体能和精力,他可能连前半夜都守不过去。
想到这,汉娜忍不住改口:“不,你还是困了就叫醒我吧。”
“没事儿,我守全夜。”
“你已经没有体力守全夜了!”
“你睡吧,我守得住。”
格雷用不可违抗的坚定语气重复着自己能行。
汉娜也学聪明了,她不再和格雷斗嘴浪费时间,直接伸手给他一个安眠咒,效果有所减弱,却足以令早已疲惫不堪的深发少年渐渐陷入沉睡。
“我答应过……露西……”
他细细低喃着的,似乎是最后一丝坚持。
“slumber。”
她又送给他一个安眠咒,只愿他能有一场好梦。
“带你回去……”
他用沙哑的语调诉说轻触人心的话语。
她却只是摇摇头。
“睡吧,格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