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是向里走,愈觉得迷雾重重,那白头蛇妖始终没有暴起阻止,林中呈现一种诡异的安静。两人唰唰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清晰,间或有一滴露珠自头顶枝叶间坠落,不是透明的颜色,而是呈现一种奇异的淡白。虽然管若虚外放的气息将两人与外界完全隔绝,而且为了保险也为了安心,脸上还都蒙了炼制过帕子隔绝呼吸,可是花朝月还是觉得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拼小命抓紧管若虚的手。
他的手却一直是稳定的,修长,光滑,干燥,温暖,握着便觉安心。她恨不得把他的手塞进怀里去,一直到他回头,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触到他凤瞳中“这种事儿不用这么急罢”的揶揄眼神儿,她瞬间瞪大眼睛,谁急了!不对不对,什么事了!她只是在害怕他都不晓得安慰她一下吗!
虽然他从来就没有一次按睡前故事走,可是她还是很生气,用力瞪着他的后脑勺,他的长发在雾气中显得更加漆黑顺滑,头顶用木簪绾起,衬着大袖飘飘的鹤氅,显出一种别样的风流倜傥。她望着他出神,早忘记了刚才还怕的发抖,一直走出百十步,林中始终静的吓人,她却忽觉得微凛,终于从美色中回神,略分了一点儿心,去感知周围的情形,嘴里犹同他聊天:“管若虚,我听我娘说,我爹我娘刚认识的时候就联手除蛇妖,因而定情唉,你看我们现在……”
就在这当口,管若虚忽然驻足,左右一顾,然后从她手中抽开了手。花朝月话说一半,吓的一愣,张大眼睛看他,他早又伸过手臂,将她揽入怀中,体贴含笑:“冷不冷?”
她愕然:“呃,还好啦……恍”
他于是改为揽着她向前,她心想他莫不是发现了什么状况,这样更安全?于是不动声色左右四顾,却什么都没发现,好像两人只是来游山玩水,这林中也从来没有过白头蛇妖……他的手臂修长有力,贴过来的身体劲瘦紧实,她于是又开始分心……不知隔了多久,那种背心一凉的感觉重又袭来,她肆虐的小手儿微微一僵,管道长低头一笑,语声十分温柔:“累了?”
她完全下意识的应声,“嗯……刀”
他一转手,将她背在了背上,悠然向前,花朝月简直有点儿受宠若惊,伸手揽着他的脖子,低声道:“管若虚,不要啦,万一……”
“你还知道我是管若虚么?”他的口吻竟有几分无奈似的:“我是管若虚,不是陆压。”
哎?直到这会儿,色令智昏的小少女才慢慢回过神儿来……他的意思其实是说,他是靠灵识取胜的天算师,不是擅长打架降妖抓鬼的陆压道君,他所长的是灵识,他的确受伤未愈,却根本无损于他的灵识……
其实她的灵识不逊于他,单以天份而论,能胜过她的大概只有她的娘亲,紫微帝后,所以她尽全力施展时可以灵识外放,布置霜天岛法阵,惊天动地,可是平时,就跟一个没修炼过的小女孩儿无异……他一直都在教她学会并习惯运用灵识,而她却早已经习惯了用“聪明”来解决问题,现如今两人这种情形,他晓得他再摆不了严师脸,所以言传改身教了,当真用心良苦。
这一留心查探,心头便渐渐清明,忍不住有点儿好笑,管若虚这一手实在漂亮,堪称四两拨千金,兵不血刃便深入月复地。简而言之,他们进入白头蛇妖的地盘,白头蛇妖当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可是正所谓“蓄势待发”,蛇妖是有灵性有思维的妖物,他在爆起之前,是需要“蓄势”的,需要等待一个最合适的下手时机。
而管若虚什么都不做,全身都是空门,大大方方的等他攻击,蛇妖于是蓄势,等待,就在他像一张拉满的弓,马上就要爆起攻击之时……管若虚忽然动了……他的动不是攻击不是防护,只是改变,他改变自己的状态,他停下来,他挽着她,他甚至只是拂拂袖,籍着这一点点“改变”,就将蛇妖蓄满的“势”轻轻松松的化解了。蛇妖如果想再度攻击,就要再次蓄势,就这么周而复始。
看着管道长含笑的侧脸,花朝月居然是满心叹服,她从不知,灵识之能,竟能如此玄妙轻巧。
林中杀气陡然浓郁起来,枝叶上的露珠下雨一般不断落下,花朝月正以灵识探察,当然能察觉得到白头蛇妖的异状,看来这家伙已经被玩炸毛了,准备不管不顾的攻击了……一念尚未转完,管道长忽然一声长笑,脚尖微微一点,便负着她轻轻提纵起来。这林中俱是矮树,密布出狭窄错杂的甬道,他的动作却有如行云流水,衣袂带风,轻轻巧巧的避过枝头纷坠的露珠,飞快向前掠去……踏月引身法极清极美,天下无双,哪消一瞬间,已经站在了正中一片小小空地上,他将她放了下来,笑吟吟的一拱手:“贫道早知白兄是好客之人。”
良久,才有一个声音发自脚下,显然是在刻意改腔换调,所以显得有些怪异:“你们想怎么样?”
管道长一径笑吟吟的,习惯的拉过花朝月的小手儿把玩,好整以暇,“其实,我们并不想怎样,只是……”
那白头蛇妖似乎有些愤怒,打断他:“这天下有毒修一属,难道是我的过错?我生而为毒修,难道是我能选
tang的?我没出山没害人,只是在自己家里修炼,有人硬要找上门来结果抗不住被毒死了,与我何干?你们这样闯进来,还要装模做样,当真找死!”
“白兄当真足不出户,遍知天下事……”管若虚微笑道:“只是,你要明白,世上原本并无‘毒修’,自二百余年前紫微帝君尽集毒族洗净魔性,护国神阁又专门传授毒族修炼自救之法,方有‘毒修’一说。你若要自称毒修,那就要去护国神阁求毒修之法,除毒内修,方称的上名符其实。你若自认不是‘毒修’,那你就是‘毒族’,毒族这种东西嘛,天生就是十恶不赦,人人得而诛之,也就没甚么好客气的了,那我们何止是闯进来,恐怕还要灭个门。”
那白头蛇妖被他堵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僵了许久才道:“我就是毒修,我是自修的毒修。”
这白头蛇妖倒也有趣,耍赖都耍的这么老实。管若虚悠然笑道:“魔性未除,不能称之为修士,修炼害人,更不能称之为修士……”他修指轻弹,手中长剑乍然出现,剑芒吞吐,语声却仍旧温和:“多言无益,莫若我送你去药王山罢。”
“等一下!”花朝月忍不住上前一步,手儿一引,一个红衣执剑的朱蕤瞬间出现在三步之外,猿臂蜂腰,剑眉星目,栩栩如生。身后,管道长轻叹出声,花朝月却并未留意,直接道:“这个人,你认识吗?是不是你害死的?”
白头蛇妖显然有些应接不暇,顿了一顿,才道:“不认识。”
花朝月正色道:“他来无尾山,是在当今皇上南巡之前,那时候沼气林还没有药王阁的人在守着,我听必应居的人说,他是在沼气林中消失的,你说,是不是你杀了他?”最后一句,已经透出了些凛然杀气。
白头蛇妖道:“不是!”
花朝月道:“你有何证据证明不是你杀的?”
白头蛇妖急了:“你又有何证据证明是我杀的?我没有杀过他!”
花朝月默然,按理说她与朱蕤相处月余,对他身上的气息十分熟悉,此时灵识探察,加上那种玄妙的感应,若是朱蕤当真丧命于此,不可能毫无感应……可偏偏就是毫无感应,就算夜笙歌骗了她,难道小侯爷也会说谎不成?这白头蛇妖也不像会说谎的,难道朱蕤竟是没死?
她张大眼睛发愣,管若虚等了许久她都未回神,不由得再叹了口气,略略抬手,掌中剑银光一闪,那白头蛇妖急道:“且慢!我不是不想跟你走,我是……我是走不了!真的!”
“是,自然是真,”管若虚一笑:“我取剑,自然也不是为了对白兄你兵刃相向,而是要助你破阵月兑困,送往药王阁。”
他急道:“你破不了阵的!阵破我亡……我不想死!我去不了药王阁!”
管若虚不答,手中三尺青锋轻轻祭起,剑离手瞬间剑芒暴涨,在空中呛啷一声龙吟,化为一道华光陡然击下,一块怪石在剑芒笼罩之下,无声无息碎为阖粉,然后是一株古树……眼看长剑马上便要击向几步外的另一株树,却忽听轰然一声,恍然雷鸣,管若虚一把抓住花朝月,电一般撤身后退……便见那一方空地电闪雷鸣,刚才还雪亮亮的三尺青锋瞬间被阵法击碎,化为烟雾飘散。
管若虚微一皱眉,一把揽上了花朝月的小腰儿,便瞬移了出去。脚尖着地,离沼气林已经有很远,花朝詌uo等话肷危?夯夯毓?直郏?ё×斯苋粜榈难??嵘?溃骸肮苋粜椋?惚鹕????ǜ绺纾??俏液苤匾?囊桓雠笥眩???闶遣灰谎?摹!包br />
管若虚愣了一愣,不由微笑,伸手模模她的头发:“我明白,我没有生气。”
就算他原本有点儿不快,也在她这理所当然的一句“他跟你是不一样的”里迅速冰消雪融,他倾其所有,原本也不过是为了在这丫头心中求一点“不同”,求一份“专一”……花朝月看他神情,这才放心,改口说正事儿:“我觉得那白头蛇妖说的是真的,他只怕真的没有见到过蕤哥哥。而且我觉得,那白头蛇妖一点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的力量……”这可全是灵识感知到的!花朝月颇自得的看着他。
管道长头痛的揉了揉额角,终于还是随手打了个结界,隔绝两人的谈话,这才低头道:“小花儿,我希望你习惯用灵识,但是也不要依赖灵识,不要只用灵识,既要有感知也要有思考和判断,聪明和灵识缺一不可。”他顿了一顿,看看小丫头鼓起的腮,好笑的捏了捏:“不过这没关系,等你习惯了,就会灵活使用了。”
花朝月:“哼!”其实她当然明白他说的对,可是他一摆师父脸她就不爽!她昂着下巴道:“又有甚么事了?”
大好的教育时机,管道长本来很想让她自己想,可是看看她蛮横的小模样,认命的点点头,继续解疑答惑:“你没听到白头蛇妖的话么?他说他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而且小花儿是了不起的女天师,在进林之前,就应该也能察觉到这白头蛇妖是‘困居’之象,而非‘蛰伏’之象…“
“……“她还真的没留意,花朝月眨眨眼睛,没说话,管道长无奈续道:”所以我
想,这白头蛇妖与这沼气林,其实是一个大大的障眼法儿,有人将他锁在此处,正是为了掩盖这山中另外的东西。你可还记得当初的‘太岁’?太岁是众邪之主,而白头蛇妖算是一个毒王,两者绝不会有交情的,按理说有太岁就不会有白头蛇,可是现在偏偏都出自无尾山……这非天道,而是人为。白头蛇妖不过是个囚犯,诚然动了他,他身后的势力就会出现,可是暂时还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所以为今之计,我们先去找找太岁当初的出土之处罢!”
他顿了一顿,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凤瞳湛亮如星:“大概无尾山的秘密真的惊天动地,不过,必将终结于此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难得的豪气绽放……于是花朝月色与魂受,乖乖点头,心中慢慢展开起初在空中时看到的情形,同时以灵识查察……伸手拉了管若虚的手,缓缓向外迈出……
两人前脚离开,方才两人立足之处的雾气便渐渐浓重,汇为一条白生生的柱子,在空中划过一道蛇行般的曲线,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停在了数里之外一个山洞前,慢慢凝聚成一个人的虚影,低头禀道:“王上,他们用结界隔绝了气息,查不到他们的实力,也听不到他们说话……看两人相处情形像一对情侣。”
隔了许久,洞中才有人淡声道:“向这边来了罢?”
那雾妖微怔,想了一想,才道:“方向的确是,可是这怎么可能……“
那声音打断他:“好,你去罢。“
雾妖话说一半,只得咽了回去,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身子三扭两扭,重又化为雾气逸去。
良久,洞中那人才轻叹出声,喃喃的道:“太快了,太快了,还不到一个时辰,真的没想到……管若虚,当世最历害的天算师,我当真低估了你……"铜墙铁壁,机关重重,在他眼中,竟如吃饭喝水一般容易……
…………
花朝月两人一边走,各自以灵识探察,口中还在闲聊,好不悠闲。忽听不远处叮咚一声,似乎有人拨动琴弦。两人对视了一眼,仍旧慢条斯理向前走,隔了一息,又是叮咚一声,然后渐成曲调,竟是旷达清越,宛似迎客。
管若虚微微凝眉,挽了花朝月的小手儿,仍旧施展踏月引,轻飘飘的向前飞纵而去,片刻间,便停在了一片空地上,无尾山满山都是雾气浓浓,唯有这一方空地没有半点雾气,似乎阳光又似乎月光的光芒笼罩之下,一个雪衣散发的男子正席地而坐,长长的发铺了满地,极尽妖娆,膝上放着一架琴,低头勾挑拨弄,指尖修长白皙几近透明。
一曲终了,他抬起头来,眼尾狭长,瞳仁竟是淡淡的蓝色,,眼睫偏又密长漆黑宛如蝶翼,看上去十分诡异,却又绝美。四目对视,他微微弯起了唇角,声音却冷如玄冰:“两位,幸会。“
管若虚含笑道:“幸会。尊驾哪位?”
他淡淡道:“端木九华。”
管若虚微微挑眉,笑道:“久仰。“
花朝月只觉这名字还算好听,却不知是什么人,于是用力摇管道长的手臂,管若虚便侧头笑道:“我所知的端木九华,师从护国神阁,擅长以琴音冶病,有‘琴帝’之称。“
师丛护国神阁?花朝月微鄂,这时她才看到,原来他腰间真的有一块药王阁的腰牌,只是他一身雪衫,腰牌也是白色,看上去便十分的不显眼。白色腰牌是药王阁第四代弟子,也就是东方天籁的下一代,其实辈份已经很高了,只不过没她高就是了。于是她拧拧小腰儿,露出自己的腰牌,笑道:“琴帝?听上去好厉害。”
“是,名满天下,”管若虚微笑道:“只不过,我想端木公子这次,一定会用更厉害的身份跟我们见面罢?”
端木九华揽襟站起身来,站起的同时,手腕一转,便将瑶琴背在了身后,淡淡的道:“不敢。我是现任妖王。”
“妖王?”花朝月在娘亲牌的睡前故事中听过这个身份,讶然道:“妖王不是妖倾天么?历界妖王都应该姓妖啊!妖千寻妖凌风妖倾天什么的~你不是冒充的吧?”
端木九华微讶:“你居然识得妖倾天?”
花朝月毫不怯场的点头,“对啊!我当然认识了!”
他微微挑眉,“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花朝月一窒,这个不能说啊……于是学他挑眉:“你管我,反正我认识就是,你说你一个大男人,长的这么清新月兑俗,居然这么八卦。”
端木九华神色一冷,顿了一顿,仍旧转向管若虚:“认识也好……我想告诉你们的就是,我留在此处,正是为了妖倾天,也正是我布阵困住了白头蛇妖……你们若是妖倾天的朋友,希望你们立刻离开此处,如果你们是他的敌人,那么,我不介意永远把你们留在这儿。”
威胁的话说完,花朝月和管道长却各自思忖,都没甚么表情,端木九华不由得皱起眉心,来回看着两人。半晌,管若虚才习惯的弯起唇角,凤瞳中却没甚么笑意:“哦?为了妖倾天杀人么?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
一双?”
花朝月犹豫的抬手,抓了管道长的袖子,向端木九华点点头,正色道:“既然你说你是妖王,我就暂且信你是妖王好了。其实妖倾天救过我娘,也算救过我,算是我们的恩人,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可以帮到他……我们既然来了,不会这么容易就走,你可以把事情解释给我们听,如果有需要,我们一起想办法。”
端木九华冷冷的道:“不必了,你们离开这儿,便是报了恩。”
花朝月用力摇头:“那不可能。“
端木九华微微一笑,缓缓抬手,掌中一枚青色虚影,缓缓跳动,花朝月神色一变,猛然张大了眼睛。端木九华淡淡开口,声音仍旧冷淡毫无波澜:“我知道,你来此是为朱蕤……那么,不知那只青狐狸的命,能不能抵的过一个早已经死掉的拈花郎?”
尽管已经感觉到,花朝月仍旧倒吸了一口冷气,咬牙道:“你抓了我师兄?你竟敢抓我师兄,我师父不会放过你的!”
端木九华淡声道:“废话少说,他的命,就在你一念之间……”
这虚影来自青子衿的妖丹,但是并不是妖丹的实体,只是取自妖丹的一缕气息……就算抢来也没有用。而且妖丹对妖族来说极为重要,他能取到妖丹的气息,只怕青子衿凶多吉少……花朝月心急如焚,双手捏紧,偏生毫无办法,只得转头看着管若虚。
管若虚微微沉吟,忽抬眼问道:“你还没答我,杀所有入山之人和朱蕤的,当真是你?”
端木九华摇了摇头:“不是。”他顿了一顿:“我不妨告诉你们,杀朱蕤的,跟杀妖倾天的,是同一个人,所以,你们离开,就等于是助我,助我替妖倾天报了仇。”
“替妖倾天报仇?妖倾天居然已经死了?”花朝月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的上前一步。
其实她虽然听帝后提过,毕竟不认识,不至于牵动心神,只是此时局面僵持,所以才想办法让端木九华分心而已,谁知她才踏上一步,脚下忽然一震,管若虚一把揽住了她的腰肢弹身后跃……几乎与此同时,脚下气浪骤袭,竟是地动山摇,饶是踏月引快逾闪电,花朝月仍旧被气浪击中,痛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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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尽情的鄙视我吧,我已经退化成周更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