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麦迪这么说,李再兴并不感到轻松,相反心里沉甸甸的。爱尔麦迪信任他,可以听他的,但是中曹人会听他的吗?为了生存,中曹人和无数人厮杀,早就结下了血海深仇,一旦强大起来,他们能放弃复仇的机会,与敌人握手言和?
李再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自不量力,居然想以区区一人之力撬动整个历史进程。没错,他有别人不了解的一些知识,但这些知识似乎还不足以让他呼风唤雨,扭转乾坤。
比如,他知道怛罗斯之战以后,大唐几乎退出了中亚。没有了大唐的力量,中亚很快被大食攻占。但是他却不知道现在中亚和大食的具体情况,他甚至连昭武诸国的国王是谁都不知道。当他第一次听说石国的国王是突厥人的时候,他几乎是大吃一惊。
他知道昭武九国四面受敌,北面就是突厥人,但是他不知道突厥人已经深入昭武九国到这个地步。
行军作战的第一要素就是知己知彼,发现这个问题之后,李再兴心里更没底了。他必须到昭武九国走一圈,实地考察一下情况。而爱尔麦迪所代表的中曹人是什么心态,也是他要考察的内容之一。去考察,不代表就能解决问题,中曹人积累多年的怨气能否改解,就是他担心的内容之一。
他不是一个政治家,但是他知道政治家和战士有很大的区别。一个名将,未必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更何况他连名将都不是,充其量只是一个勇士。以他现在的身份,要担起控制中亚的重任,实在有些勉为其难。
有困难,不能躲,只能迎难而上。这就是李再兴的性格,所以他决定先从中曹着手。第一个要说服的中曹人,当然就是爱尔麦迪。如果连爱尔麦迪都说服不了,还谈什么控制昭武九国。
道理是明白的,但是做起来却不那么简单。李再兴的口才实在不怎么样,他要考虑很久,才能说得像那么回事。好在爱尔麦迪对他非常信任,倒也没让他受太多的挫折。
说服爱尔麦迪的过程,其实也是李再兴自己思索、学习的过程。半个月后,他们风尘仆仆的赶到龟兹的时候,李再兴已经想通了很多事。
一行人走进龟兹城,杜甫、裴玄庆等人长长了出了一口气,近万里的艰苦行程总算结束了,可以好好的洗个澡,吃一碗好饭,然后好好的休息几天,缓缓神。李再兴却高兴不起来,还没进龟兹城,他就感受到了一种轻狂,甚至可以说是骄狂的情绪在漫延。
他多次听到了一个名字:山地之王,而这个名字显然是和高仙芝联系在一起的。
且不论称王是不是僭越,就以军事成就而言,称王通常都没什么好结果。战争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事,而称王则很容易让人骄傲,意味着巅峰过早的到来,其后就是下坡路。骄兵必败,这是至理名言。将高仙芝称为山地之王,对高仙芝也好,对唐军也罢,都不是什么好事。
有这个称号做前提,沿途所见将士们对高仙芝的崇拜景仰自然不足为奇。一路上,凡是听说从京师来,要面见高仙芝,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李再兴是闻说高仙芝的大名,前来投军的。如果不是李再兴一行没有朝廷仪仗,他们几乎以为朝廷又有恩旨到,要对高仙芝加官进爵了。
在这种近乎亢奋的情绪中,李再兴来到了都护府门前。李再兴没有直接去求见高仙芝,而是先找了个客舍住了下来,然后让杜甫去找岑参。岑参去年来到安西,在高仙芝的幕府做掌书记,和杜甫有诗作来往。在此之前,杜甫就给岑参写过信,说自己将到安西游历。
……
在客舍里等了半天,岑参来了。
岑参中等身材,正当壮年,却双眉微蹙,面带愁苦之色。见到杜甫,他拱了拱手,笑容还没有绽放便又收了起来,轻叹一声:“杜二,你来得真不是时候啊。”
李再兴闻言,心中便是一紧。他拱拱手,请岑参入座。“岑君,坐下说吧。”
岑参上下打量了李再兴一眼,抚着颌下短须,再次勉强的笑了笑:“阁下想必就是李再兴李大郎?”
李再兴笑而不语。他从岑参的第一句话就听出来了,他的大名大概早就传到了高仙芝的耳中,而且不是什么好的名声。岑参作为高仙芝的掌书记,必然知晓其中的原委。
“大郎的名声,早就传到安西了。”岑参入座,斟字酌句的说道:“大郎要到安西来立功,中丞是非常欢迎的,只怕大郎在长安自在惯了,受不得军中的规矩。”
李再兴躬身道:“某也曾在龙武军任职,大唐的军规,我略知一二。这违法乱纪的事,是不敢做的。”他顿了顿,又道:“之所以请岑君出来说话,是因为某身负不可言明之重任,不便公诸于众,希望借岑君之口,达中丞之耳。”
岑参苦笑一声,瞟了李再兴一眼,没有说话。因为李林甫之死,高仙芝已经对李再兴不满了,正打算借着军令整治整治他,没想到李再兴居然还背负有秘密使命,这不是找不痛快吗?什么样的任务不能通过正式途径,由朝廷下诏高仙芝执行,而要李再兴私下负责?
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出来见杜甫了。
李再兴大致估计得到岑参的为难,当下也不遮掩,把他准备前往河中打探情况,并准备召集中曹旧部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他没有说这是杨家的希望,但是也没有遮掩,相信岑参自己能听得出来。
岑参皱起了眉头:“你要去河中打探情况,这倒没什么问题。中丞准备讨伐石国,正需要人前往打探军情,你如果愿往,他求之不得。召集中曹旧部,这怕是有点困难。”
“为何?”
岑参沉默了片刻,勉为其难的说道:“中曹人善战斗,一旦立国,河中必然纷扰不已,对我大唐控制河中很不利。再者,中曹人分散四方,尚能分而制之,如果再集中到一个人的手上,岂不是为祸更烈?”
李再兴明白了,高仙芝不是怕中曹人集结起来抗拒唐朝,以中曹的实力,能生存下去都不容易,更何况与大唐对抗。十年之内,中曹都不可能成为河中的强国,更不可能影响到大唐的控制。但是,中曹人如果聚集到他的手下,对高仙芝的地位影响非常大。他有杨家兄妹作为靠山,再有中曹人作为外援,将来很可能成为高仙芝的竞争对手。高仙芝正想对付他,怎么能让他有机会壮大实力。
“这是天子怜惜曹野那公主母子的一片心意,君命难为,纵使难,也只能勉强为之。不过此事既然是秘密使命,暂时不公布就是了。等我去河中了解了情况后,再做计较不迟。”李再兴不再讨论这个问题,这是他必须做的,高仙芝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他都要去做。“中丞为什么要讨伐石国?我听说石国侍奉大唐甚谨,没有什么过错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岑参苦笑道:“讨伐石国,公私两便,中丞何乐而不为?”
李再兴不解。据他对石国的粗略了解,实在想不出高仙芝要讨伐石国的理由。石国,即栗特人口中的赭时国,治拓析城,高宗时,在此立大宛都督府,和大唐的关系一直很亲密。前几年,因为讨伐突骑施有功,大唐天子还下诏嘉奖。高仙芝为什么要讨伐石国?岑参说他是公私两便,又是何指?
见李再兴等人一副茫然的表情,岑参进一步解释道,昭武九姓以康国为首,大唐在康国立康居都督府,康国被大食所占后,石国就成了大唐在河中的前沿要塞。在阔别河中数十年之后,大唐要重返河中,必然要先占据石国。
这是公。
高仙芝这个人,用兵能力当然没话说,可是他有一个毛病,那就是贪婪,而石国却是巨富之国,占据石国,可以得到大量的珍宝钱财,满足高仙芝个人的私欲。
这是私。
有了这两个理由,不管石国是不是对大唐恭敬,高仙芝都要找理由讨伐之。
李再兴勃然大怒:“说什么公私两便,这分明是以私害公。讨伐石国,石国必叛,大唐何利之有?到时候只是为中丞再增加一件战功吧?为将者,岂能如此轻重不分,这样的贪婪之辈,就算再有用兵之能,也不可为将。”
岑参看看李再兴,无奈的摇了摇头:“几任安西都护,与吐蕃征战数十年,都劳而无归,唯有中丞两战皆捷,先取小勃律,再取朅师,大唐声威因他而重播河中,吐蕃、大食人皆称之为山地之王。此时此刻,陛下要用他征服四夷,重夺河中,又怎么会在乎他这点毛病?”
李再兴哑口无言。没错,天子现在要的是能打仗的,根本不在乎将领的个人品德。
“山地之王是大食、吐蕃对他的称呼?”杜甫插了一句嘴。
“正是如此。”岑参点点头:“征小勃律,征朅师,两次都是山地行军,中丞运筹帷幄,为人所不能,故为吐蕃、大食叹服,赞之为山地之王。你们到龟兹来,想必也听说了吧?”
“原来如此。”李再兴苦笑一声:“岑君,你以这是好事?大食人怕是已经盯上他了呢。大食人了解他的战绩,他可知道大食统帅姓甚名谁,作战能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