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不知怎么阖宫上下都在传谢美人媚宠,夜半更深打扮成小太监的模样私会皇帝。传言有鼻子有眼睛,甚至几时去几时回的时间也丝毫不差,想是自她出宫那刻就被盯上了。
问安时,皇后没有说什么,倒是被旁边妃嫔不知酸了多少句。
赵才人仍在昭阳宫养身子,谢玖坐在那儿就一直听到婴儿凄厉的哭声,有些魂不守舍,又要提防焦脸女鬼忽然出现,也就没了心情与她们打机锋。令她奇怪的是,坐了小半晌,那女鬼却并未出现,想来或许就如同洛妃一样,也是到处乱窜,并不是只守在昭阳宫。
皇后身体不适,早早就打发了嫔妃。
谢玖松了口气,她在宫里两世加起来有六年,最近愈发觉得力不从心。论姿色容貌,心机手段,她不比任何人差,否则也不会短短几年就由才人升至丽妃,在无子的情况下力压众妃,位列三夫人,只在她嫡亲姑姑惠妃之下。
如今,一句话一个眼神她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被扣上疯子的名号。
心下一阵烦躁,神色恹恹地回了宁安宫。
内官监派人送了两名宫女和四个太监,谢玖在安春陪同下进来,便看见他们规规矩矩地站在院内,恭恭敬敬地冲她一福。旁边花真掩饰不住笑意,连忙上前道:
“高总管说,昨日见宫中人手不大足,特意挑了这几个手脚麻利的,供美人差遣。有不满意的,美人尽管吩咐,再派新的人来。”
谢玖扫了一眼,微微点头,只叫他们都听安春的安排,殿内随侍仍只用安春和花真二人,转身就进了屋子。
“皇后娘娘说了咱们美人?”花真看谢玖面色不豫,便小声问。
安春蹙眉:“我守在外面哪听得见,倒是有几位娘娘出宫时,说了几句。我看未必是因为这些,美人似乎都没听进耳朵……许是昨晚沾了水,身子有些不适。”
“那我叫人煮碗姜汤。”花真有些担心,昨晚美人湿了大半个身子被高洪书送回来,她还以为皇帝和美人玩的大发了,穿着衣服就共浴起来。难道不是她想的这么和谐,美人犯了疯病惹恼了皇帝,是被皇帝扔进水里了……
“陛下赏下来的药——”
“煎着呢,就快好了。”
安春放下心来,简单安排好几个人负责的工作,就进了后殿。
只见谢玖俯身在书案前,执笔不知在画着什么。她走上前一看,顿时愣在那儿。画上只有一个人头像……说人头像其实并不太准确,那脑袋画的像个长歪了的土豆,长眉入鬓,眼角到嘴角间连着长长的墨迹。
安春虽不会画,也不是没有见识过。
难道是她不曾听说过的新鲜技法?
谢玖抬眼就看到安春毫不掩饰的疑惑,面色一红,随手扯过一张白纸盖在上面。“太长时间不画了,练练手。”
她顿了顿,“你出去吧,有事我叫你。”
打发了安春,谢玖重又埋首画画。
前世的她,世代书香,到了父亲这一辈,家底已不如以前那般殷实,可父亲的才华有目共睹,世称书画双绝。他不懂钻营,又为人风\流,看上眼的就要娶回家,年纪不到三十,竟已有一妻八妾,这也是御史言官时常攻讦他的地方,以致他仕途不畅,做了七八年徐州同知。后来在妹妹秦妃周旋才又调入京师,封了个翰林院侍讲学士。直到她入了宫,皇帝才又提了父亲为翰林院学士,一坐又是五年,直到她死。
进宫后,景元帝曾笑她柳絮才高,偏画工一塌糊涂,并没有继承到父亲的书画双绝。
他不知道,父亲风\流不羁,成日流连在外,哪有空闲教导她?她所学的一切,都是来自母亲所授。
她出生时已经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没有一个同母所生。作为正妻的母亲,初时出于爱慕父亲的才华,满心欢喜地嫁了过来,时间长了,爱慕的心也被后宅争风吃醋的妾氏们磨灭殆尽,将心思悉数放到了唯一的女儿身上。
她一边画,一边不受控制地想起前世种种,头脑晕晕沉沉的,不知画了多久,也不见那被称作将军的鬼魂来见她。
她正待唤安春进来,只听外面叠声的:陛下圣安。
谢玖有一瞬间的恍神,前世、今生,纷纷搅在脑中。直到景元帝出现在她面前,她长袖下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小块肉,痛感刺激了她,口称:“陛下万安。”盈盈下拜。
顾宜芳身着明黄盘领窄袖常服,腰间束着盘龙纹玉带,头戴翼善冠。慢慢踱步上前,叫了起,便俯身向凌乱的书案上看去,不自觉地竟轻笑出声。再看谢玖垂首立在一旁,面色通红。
“你画的……是昨日救你的那个鬼?”他笑,“他好像找错了人。”
摆明是在嘲笑她的画。
谢玖重生一回,面皮被那些鬼磨的比前世不知厚了多少,丝毫不以为忤。却也听明白了皇帝话里的意思,竟是相信了她见鬼的事实。
“臣妾画工不行,总会练到行的那天。”她盈盈笑道。“只望陛下指点一二,让臣妾进步的快一些。”
“你倒乖觉。只是,你需要进步的空间……相当大。”顾宜芳走到案边坐下,片刻便觉得硌的骨头疼,这才发现椅子上竟连个软垫也没有,便高声道:“高洪书。”
高洪书迈着四方步进来,就见顾宜芳阴着脸,面前乱七八糟叠着一堆画纸。心道,谢美人看着眉目清俊,却是个邋遢的。别是画了什么皇帝不高兴的东西?
“怎么宁安宫连个垫子也没有,想硌死朕?”
顾宜芳自小养尊处优,处处都有专门人打理,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到了宁安宫,空荡荡的也就算了,连椅子坐起来都不舒服,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谢氏再不济也是他的妃子,怎么就落魄到这种程度?
高洪书右眼皮一跳,又来了。他这右眼皮算是专门为皇帝准备的,他一发飙,右眼皮准跳。
“小的这就差人取了来。”
顾宜芳不耐烦地摆手,“快去——要和含章殿一样的,厚厚软软的,坐起来舒服。”
能不舒服吗?含章殿的软垫挑的都是渠县最上等的棉花,足足是妃嫔们的三个软垫厚。高洪书暗自月复诽。皇帝的**都比别人的矜贵。
他差人去尚工局提了八个软垫,才走到门口,又听到顾宜芳大叫。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走了进去。奉茶的花真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谢美人一副牙疼的模样望着他。
“宁安宫这什么茶?怎么这么难喝?”
高洪书垂眸,不受宠的妃嫔,能喝上茶就不错了……“小的这就叫人去取好茶来。”
顾宜芳站起身,拉着谢玖就往寝室走。
花真瞪大了双眼,用手捂住嘴,生怕发出一点儿尖叫声。白日宣yin哪,这是白日宣yin……美人这是又疯了,不怕皇后罚她了?!
谢玖一脸平静,她可不认为景元帝有什么旁的心思。不过是椅子硌的他实在受不了,想找个软乎乎的地方坐上一坐。
可惜,她的床也算不得软。
前世她甫一入宫便得宠,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床塌从来都是香香软软,用料考究,贴着肌肤柔软滑顺,前世她未遭过的苦,这辈子算是受着了。
果然,顾宜芳坐上去,眉毛立刻皱了起来。
“怎么有股味道?”
谢玖凑上去闻了闻,笑道:“是被子的潮味。前几天不是下雨了吗,好像是忘了晒。”
“被子……还要晒?”
皇帝哪天不换新的被褥?他不知道,却不足为奇。
“你的宫人就是这么服侍你的?”顾宜芳越坐越觉得味道甚大,“宫里趴高踩底朕是知道,可你好歹也是国公府出来的,就这么受着?看你长着一副精明样子,怎么活的这么窝囊?”他顿了顿:“皇后知道吗?”
“高洪书!”
高洪书面色平静地走了进来,就是为了听个鬼故事,至于这么折腾吗?
“前几日安春和花真忙不过来,所以才没晒,和皇后娘娘没关系。”
皇帝一时心血来潮来了趟宁安宫,下一回不定是猴年马月,若是因为这一点小事惹恼了皇后,怕是她在**更不知怎么过。她忙道,“皇后娘娘对臣妾很是关照。”
顾宜芳眯起眼,上下打量她。
“药按时吃了?”
谢玖一怔,“回陛下,每日都在吃。”
“你宫里人的手艺好,画的你白白女敕女敕,也看不出脸色好坏。若是吃了觉得好,就再叫御药房送来。”然后指了指床榻,对高洪书道:“赶紧换了,一股子潮味儿。那扇屏风都掉了丝,在库里提个新的过来。”
“是。”
皇帝来了一趟,竟将宁安宫摆设换了大半,明日不知风向是怎么转了。高洪书带来的人已被支的七七八八,他转身刚要走,脚下忽地一顿。
“等等。”他招手唤回走远的小太监,重又添了些物什,美人位份该有的摆设一件不缺,甚至更好上一些。
梁国夫人向宫内递了牌子,不日便要进宫。皇帝这个时候到了宁安宫,进去便挑三拣四,未必没有梁国公的面子在。以他素知的景元帝,从不做无用之功。
高洪书守在屋外,忽然就想到一个深刻的问题:
他家女儿神神叨叨这件事,梁国公究竟知道不知道,怎么就敢往宫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