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宜芳人虽坐在含章殿朝堂之上,心却早飞到宁安宫,大臣报上什么,都是一句:容后再议,心思早不在政务上面。
但凡脑袋灵活些的,也都看明白瑾芳仪病情加重,皇帝好不容易得个爱不释手的,没处几天就要死了,心里不定拧巴成什么样,也都不在此刻触皇帝的楣头。偏几个御史言官自认抛头颅洒热血,不畏强权,宁可一死也要劝谏皇帝做个有道的名君。
近来皇帝雷厉风行地处置了一批贪官权臣,做为马前卒的万钟自然冲锋在第一线,抓人、抄家、刑讯一肩担起,行事狠辣,半点情面也不讲。不只犯案的几家,但凡沾亲带故的也都被他得罪个干净。
几天来弹劾万钟的折子像雪花一样砸进宫来,都被皇帝压了下去,朝堂上话里话外透着要保万钟的意思。
万钟是皇帝亲自提上来的,深得皇帝重用,满朝皆知。不过皇帝的保驾护航并没有起多大的作用,压力多大,反抗就有多大,如今不只奏折日日来个万言书,在朝会上公开提了出来。
顾宜芳认得下面慷慨激昂,口沫横飞的年轻御史,是前阵子补缺上来的寒门子弟申景。原本按他的资历是不够提上来的,但因刑部尚书贪墨案牵扯众多,吏部破格举荐,他也就顺势准了。再者皇帝派万钟调查过这申景的背景,确有真才实学,人又正直——现在看来,是过份正直了。
许是迫切想要做出成绩,但凡让他知道点儿黑历史,他都紧咬不放。做了御史不到一个月,就弹劾了六个官员,有三个官位都在他之上。
哪个官员成天交际,和他的禄银不符他也报;仪态不端,有辱大燕国风他也报;甚至人家一个月睡在小妾房里的时间超过了正妻的时间,他还报;如果不是顾宜芳觉得这两个月有些冒进。处理和待处理的官员人数众多,这小御史实在人微人言数不上数,早将他踢回老家教小孩子读书了,还容得他在面前张狂!
申景最近紧咬不放的正是风头正劲的万钟。
让皇帝双眼冒烟圈。晕晕乎乎的万言奏折便是他写的,字迹工整俊秀,就是太过罗嗦,没有半点真凭实据,全是他自己的主观臆测。
弹劾万钟的并不是申景一个,但在皇帝明显心不在焉,**长草的情况下还拖着皇帝不让走的,只有申景一个能干得出来。
申景说的喉咙冒烟,也不见皇帝搭一句下茬,脸上毫不掩饰不耐烦的神色。他索性由万钟飞扬跋扈,刑讯逼供硬生生转到了其风\流成性,品行不佳上。
如果说朝堂上方才是寂静阶段,申景这一句风\流成性一出口,便是一连串的倒抽冷气。紧接着一片死寂。
高洪书激灵打了个寒颤,万分敬佩地看了一眼作死却毫无自觉的申景。
有句话说:没告过万钟的黑状,就不算个好御史。最近万钟不仅是御史奏折上的红人,在整个京师也揭起了一股热潮,是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多少年前的一点儿风\流韵事也给翻了出来。
谢家大姑娘恋慕万钟的绯闻,不知是由谁口传出来。几乎立刻成了街知巷闻的事实。
梁国府的大姑娘是皇帝宠妃这事儿,京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万众仰慕那顶绿油油的大帽子的同时,没有一个人敢捅到皇帝面前,告诉皇帝:您那顶黄呈呈的金帽子变色儿了……
到底初生牛犊不畏虎,众臣在忐忑的同时。也明晃晃地递过去激励的眼神。
世家大族有几个没姑娘在宫里待着的?把瑾芳仪拉下来,她们才有机会上位不是?他们不敢捅皇帝的马蜂窝,却巴不得有个傻缺赶紧捅开。
瑾芳仪和万钟的绯闻传出没两天,瑾芳仪就病了。外面谣言纷纷,也不知是被病了。还是真病了,直到瑾芳仪大闹御花园,把个美人给打了不说,皇帝紧接着就贬了那美人的位份,众人这才确定瑾芳仪依然得着圣宠,不过……那也同时代表着是真病的要死了。
“申卿文采翩然,一心为朝廷,朕心甚慰。”
顾宜芳突地开口,打断了申景长篇大乱的打算,声音阴沉,怎么听也听不出来甚慰。
“吏部尚书举荐人才,功不可没。”他目光阴冷地扫过朱中维,起身掸了掸袖口。“朕身体不适,今日就到这里吧。”说完,不等大臣恭送便快步下了龙椅。在山呼万岁声中,顾宜芳走出了含章殿,吩咐高洪书:“去宁安宫。”
代国公张环落腮胡,一脸的落腮胡。他与朱中维一向不对付,见皇帝言语挤兑朱中维,笑不可遏地道:“朱首辅慧眼识珠,的确是个人才啊。”
朱中维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尘,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不明所以受到朝臣善意微笑鼓励的申景,冲着代国公拱手一礼,“国公谬赞。”施施然出了含章殿。
皇帝重用万钟,摆明是要扶植心月复势力。如今瑾芳仪这绯闻皇帝还不清楚,倒还罢了,一旦知晓,即便舍不得瑾芳仪,对万钟怕也会心里胳应。他们只待皇帝知晓的那一天,怎么也不会有万钟的好日子,做什么出头鸟紧咬万钟不放,这是摆明了打皇帝的脸面!
申景是他举荐的,尽管不是他门下,出了差错皇帝自然就算在他的头上。
朱中维事三朝皇帝,举荐不下百人,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后悔……有才学顶屁用,拖人下水的本领太特么无敌了。早知今日,他还不如顶着举贤不避亲的名头推荐自己儿子呢,怎么也不会挖坑给自己老子跳!
“申兄,勇气可嘉呀。”背后不知哪个想找替死鬼的官员赞了申景一句。
申景朗声笑道:“哪里哪里,谬赞谬赞。”
朱中维嘴角抽搐,恨不上就此上去抽他两嘴巴,让你特么的听不懂人话,真话假话听不出来是你阅历浅,好坏歹话听不出来就是缺心眼了!尽管不想承认,他酒后小酌,一时兴起大公无私地举荐的这个申景特么的就是个傻缺!
谁说他不是傻缺,他跟谁急!
皇帝的御辇直奔宁安宫,直到跨进大门的那一刻,顾宜芳的心才算落了地。快步走到暖华殿,还未推门就听里面谢玖嗷地一声尖叫。他一脚推开门,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一眼,直奔卧室而去。
谢玖这几天脑袋昏昏沉沉的,从没睡个囫囵觉,许是解决了淑妃和血婴的事,心情放松,尽管头痛欲裂,倒在榻上竟然恍惚地睡了个把时辰。
梦里,仿佛回到了前世,景元帝贬她入冷宫那一天。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信,最后淑妃不知从哪冒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下场。
她知道是在梦里,可是无论怎样都醒不过来。
“你不过是你姑姑的马前卒,有一天你挡住她的路,迟早她也会除了你。你自诩姑侄情份,到你死的那一天,如果我还活着,怎么也要去送你一程。”淑妃还是活着时候的打扮,笑不露齿,眼神充满恶意。
“怎么样我也有皇长子傍身,你呢,这辈子也别再想有孩子了。”
谢玖怔怔看着淑妃越飘越远,只觉下\体有某种液体流出,感觉一下子回到了她落胎的那个时候,心里空荡荡的,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
她尖叫着起身,映入眼帘的便是梦里一脸冰霜的皇帝,不同的是,他年轻了十几岁,眼神满是关切,抽出锦帕,轻轻地擦拭让汗浸湿的脸。不管是这一世,还是前世都从未有过的温柔。
“做噩梦了?”他轻声问,“睡了多久?”
“陛下……”谢玖声音微哑,轻咳再声才道:“现在什么时辰,早朝结束了?”
顾宜芳接过安春递过来的水杯,像喂养宠物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给谢玖喝水。
谢玖哪里受过皇帝这般服侍,神情恍惚地抬手掐住皇帝的脸颊,稍稍一拧,只见皇帝脸色一僵,问道:“你做什么?”
“疼吗?”
顾宜芳满头黑线,她眼神迷蒙,一看就知道没睡醒,以为是在做梦,伸手狠狠回掐了她的脸蛋一下。“你疼吗?”
“哎呀。”谢玖模脸,迷瞪瞪地点了点头。“疼。”
不是梦啊……
“水喝够了?”
“嗯。”
顾宜芳挥退了宫人,一把将谢玖揽在怀里,一会儿模模头发,一会模模脖子。“阿玖胆子大了,还敢掐朕的脸了。”
谢玖目光清明,早恢复了意识,主动亲了亲皇帝被掐的脸,揉了又揉,模了又模。“陛下别怪我,实在是梦里的陛下太可恶了,一会儿冷若冰霜,一会儿柔情似水,把我给气的神经都错乱了。”
顾宜芳享受她的抚\模,笑道:“你梦里的朕是什么样?给朕说说,朕是怎么个可恶法。”
他凑到她耳边,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她耳朵上,一阵麻麻痒痒的。
“朕可是欺负你了?”他尾音上挑,听起来带着揶揄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