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隐忽的停了手上动作,随后转身笑道:“嗯,我哪也不去,陪着你。”他声音微微颤抖,蓦地又转过身去,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下来。
苍老怖的脸庞却泛着喜悦的光芒,显得无比热切。
花梓这才端起碗,大口吃起粥来。
她如何都想不明白,天下美人何其多,若说凝馨,也倒以算个美人,自己,如何都只算个干净利爽的小姑娘,跟美字半点儿不搭边儿。
楚隐为何偏偏相中了自己?
难道真是审美独特重口味?
亦或是觉着他自己面容已毁,找个相貌平平的,反而容易接受?……自己真的那么普通吗?至少,也算个小美女吧?
“女子温婉,吃饭要慢些。”楚隐走到床边,欲伸手拍她后背,花梓连忙闪身,他立时缩回手去。
“我姐姐,她还好吧?”花梓瞧着他并非那般残暴之人,遂开口询问,若能得到他的点头,自己便能见姐姐一面了。
楚隐立时坐直了身子,随后竟站了起来,眸中慈爱尽退,负手而立,脸上浮起层层愠怒:“你就那么惦记她?”
花梓抿抿嘴唇,略欠了欠身子:“就这么一个亲人,我怎能不惦记?”
他蓦地震袖,扭过身去,冷哼一声:“你休息罢,不该惦记的就不要总惦记着!”
他刚迈出一步,却终于还是转过身来,深叹了口气,将花梓的被角掖了掖:“等你病愈,自然就见着了。”
花梓望着他的眼,有慑人的威仪,让她不敢再说半个字,惹他不悦。
确实,姜还是老的辣。莫管白玉曦多么凶神恶煞,她也敢鼓起勇气顶撞一二。
而楚隐,虽是温言软语,然透出的气势却让她噤若寒蝉。
楚隐依旧面色不佳。若不是因着女儿,他早就一剑杀了玉凝馨,一解心头之恨。
而如今,只希望女儿能够慢慢亲近自己,疏离玉凝馨。
他以容忍花梓留住玉凝馨的命,却无法容忍花梓将玉凝馨视作至亲。
分明,隔着如此厚重的血海深仇!却要姐妹相称!真是荒唐!楚隐转身,未置一语。
花梓却忙又唤住他:“您去哪?”
楚隐只步子顿了顿,并未应声,就离开了房间。
花梓心中忐忑。满心懊恼,自己怎么这样糊涂,平白无故提姐姐做什么?
这色老头八成是忽然想起来,这个病了动不得,还有个没生病的。
她一慌。手上一松,粥碗“哐当”一声落到地上,因着氍毹柔软,并未损坏,却洒了一地的粥水。
她皱了皱眉,也懒得去捡。
方才吃的大半碗粥,她身上渐渐有了力气。撑着身子穿鞋下床,裹了件厚实些的衣裳就朝门外踉跄而去。
刚到门口,就被白玉曦一臂拦下。
“你让开!”花梓抓着他的胳膊,如何都使不上力气,这病,来的真不是时候。
“生病了就别到处乱跑!”白玉曦拦在门口。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你让开,我要找姐姐去!”她试图从他身旁钻过去,他却一把将她扛在肩上,转而朝屋里走去,径直走到床榻边。将她扔在床上。
花梓恨透了,咬牙切齿:“趁人之危,小人行径,等我病好了……”她倏然不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病好了又如何?莫说她打不过白玉曦,即便打得过,也舍不得打死这么好个厨子不是。
“如何?”白玉曦见她不说话,竟还咄咄相逼。
“我就上吊!”花梓气哼哼坐在床上,这家伙,千方百计看着自己,就为了将来喊自己一声娘?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上吊?现在就以!”他抬眼瞧了眼花梓腰上的鞭子,继而转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喃喃道:“你知门外是什么花?”
花梓不做声,即便知道,她也不愿回答。
“那是彼岸花,跟你的胎记,是同一种,”白玉曦如此说完,就走到门口,转过头,声音冰冷:“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花梓模了模脖子,心下郁卒,福?这是福?她恨透了这个地方,恨透了这地方的人,一个个阴阳怪气,罔顾人伦,其心诛!
老夫少妻,强抢民女,竟还理直气壮,种了几朵破花儿,以为自己就要感恩戴德?这地方不宜久留,要尽快养好身子,找到姐姐逃出去。
她并不知道摄灵殿有多少人,而她所见到的人,就只有思茗、白玉曦和楚隐三个,也不知其余人都藏在哪里,终日也不露脸,八成真的是阴司地府,藏了一群妖魔鬼怪。这三个修为高的,便出来走动,修为低的还在地下修炼呢?
她摇摇头,管它牛鬼蛇神,先把那几株碍眼的破花儿拔了,顺便寻个机会找把匕首。
走到门口,瞧见门扉旁竖着个油纸伞,水蓝伞面画有水仙轻娆。她撑开来一看,刚刚十二骨,不大不小,正正好。
持伞走到那花前,她撩起衣裙,伸手端起一朵左右瞧了瞧,煞是好看,倏然心中生出些不忍,想到白玉曦的话,又是一阵愤懑难平,遂伸手将一朵朵鲜红花朵,尽数折断,口中怨怼地嘀咕着:“这福!我才不稀罕!”
待落了一地残红,一排枝桠光秃秃竖在那里,花梓方站起身,满意地笑笑,抬脚将花踩到泥土里,终了还站在上头跳了两下,解恨似得嘟囔着:“我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能奈我何?”
糟蹋了一地的花儿,她回到屋子,浑浑噩噩倚在床上,直到晌午,白玉曦端着饭菜过来,却未见楚隐身影。
花梓咽了咽口水,转而望向白玉曦问道:“你们掌门呢?”
白玉曦面色不善,仿佛铺了一层冰霜,花梓目光越过他,就瞧见楚隐站在院子里,垂头盯着地上支离破碎的红花,不言不语。
他依然没撑伞,就站在雨中,此时雨水见多,顺着他两鬓黑滑落衣襟。
花梓有些害怕了,若当真惹恼了他,是否会一气之下将她姐妹双双斩首,或是车裂,亦或凌迟,还是炮烙?
她打了个冷颤,原本还盼着他瞧见,自己心下暗爽。
如今方觉得,这事儿做的太过意气用事。
她连忙起身,走到白玉曦身边,声如蚊蚋:“那有伞。”
她仰头指向那把蓝色油纸伞,白玉曦却头不抬眼不睁,恍若未闻。
花梓咬了咬牙,扭身走到门口,撑起伞就朝楚隐走去。
“这外头还下着雨,您怎么不进屋去?”花梓将伞撑到楚隐头上,一抬眼,竟瞧见他泪眼斑驳。
楚隐一惊,连忙抬手逝去脸上泪痕,反而笑了:“这雨越来越大了,你快回屋歇着,别再着凉了。”
“那花……我……”花梓本想,认个错儿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韩信胯下辱,卧薪尝胆终有一日还。总有一天,要让他们知道,自己也有崛起之日,辉煌之时,到时,定要逃出摄灵殿,带着姐姐,找个地方藏起来,让他们这辈子也找不到。
楚隐一摆手:“不碍事,只是些花儿罢了。”
“彼岸花在此处不易生长,几千株,只活了这几株,义父终日照料,才活了下来。”白玉曦垂手站在门口,望着花梓目光阴寒。
“玉曦!”楚隐轻声呵斥,携着几分责怪,又似乎有些无奈。
白玉曦垂首,不再说话,花梓反而十分尴尬,这老头儿对自己竟还真是用了些心思,再多心思也掩不住他肮脏的欲/望。
只是,自己技不如人,姐姐又生死未卜,断不造次。
“我只是把花儿折了,根儿还在土里,没死!”她话一出口,直想咬断舌头,原本是打算耍赖到底,栽赃给老鼠之类的玩意儿,或者,再不济就说刚刚院子里天色大变,突降冰雹,将那花儿都打折了。
怎么顺嘴一秃噜,就招了?
“不碍事,”楚隐接过伞,又拉住她的手,花梓忙缩回手去,楚隐将伞大半都挡在花梓头上,自己一半的身子露在外头:“你在我身边,那些花儿还有什么所谓?走,进屋吃午饭去。”
花梓抬眼,正对上楚隐的笑脸。
她忽然心中一动,恍若眼前并非摄灵殿的掌门,而是一位慈爱的父亲,比季父祁庄主还要慈爱的父亲。
然只是一瞬,她便立马垂下头来,怎会是父亲?自己的父亲,早就死了,这男人对自己如此好,不过是想着霸占自己的身子。
她敛去眼中困惑,蒙上一层幽暗,遂跟着楚隐进了房间。
午饭着实丰盛,瞧颜色,必是白玉曦亲力亲为做了这一桌子珍馐美味。
她抬头瞧了眼白玉曦,他也正瞧着她,目光撞击的一瞬,花梓毫不犹豫就败下阵来,转而盯着满桌好吃好喝,颇有些迫不及待,心中却默念:“这并非是馋,而是为了姐姐,为了早日逃出摄灵殿,必须好好将养身子,尽早病愈,如此,才好行事。是故,自己并非贪吃之人,也并非见吃忘义之徒。”
如此一番自我宽慰,吃起饭来就以格外肆无忌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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