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梓回到曾经的家,心中百感交集。
萧叶醉并未当日离去。
此时天色沉沉,已近黄昏却没有半点儿云霞,冷风裹着一树桑叶瑟瑟。
连日赶路,萧叶醉不免身心俱疲。
他望了眼窗外,乌云越叠越密,大有风雨欲来之势,于是,他决定翌日一早再上路前往桑都。
这小院子许久未曾住人,已灰尘密布,也需要个人来打扫,总不能让孕妇亲自动手吧?
萧叶醉让花梓站在外头,自己捂着那张俊脸,举着扫帚将梁上灰尘和蛛网大概划拉干净,又将床铺、桌椅、地面一一洒扫干净。
厨房就不用打扫了,反正她也不会做饭。
恐怕吃了她自己做的饭,生出的孩子比她还要心智不全,比白玉曦还要心思扭曲。
萧叶醉瞧了瞧,还是不放心,又将一路卖画得来的银子塞到花梓手中:“明日我走了,怕你身上银子不够花,这些你且收着,日后记得还我。”
花梓本还十分感动,而此时捏着银子,心中却不由喟叹:“若没有最后一句,该多好。”
她盯着萧叶醉许久,终于抑制了内心冲动,没有一把抓住他说:“如果去掉最后一句,你还是我师父!”
萧叶醉转身进屋继续收拾屋子,花梓忽然回过神来,忙抚着自己的肚子,低声呢喃:“孩子,娘并非那般贪财之人,一切皆是为了你日后能吃的好!”
她又静默半晌,有些失望地自言自语:“也不知她听到没有。”
站得久了有些累,她走到石桌旁,蹲来吹去石凳上厚厚一层灰尘,才坐到上头。
一抬眼,满眼桑叶被风刮的一片凌乱,像一群不安的小妖精,上窜下跳。死死抓着枝桠,如何都不愿落下。
她爱这桑树,爱的刻骨铭心!
仰望之时,就总是想笑。那些温暖的日子,一幕幕就在眼前,满树的桑梓,看在眼里就觉得酸甜酸甜的。
花勿语的笑脸,师父的红衣,狼女捧着鸡腿,白玉曦默无声息做了一桌子她爱的美味,还有……
雪球……总是窝在她怀里,任花勿语如何收买,也不为所动……
嗓子酸涩难抑。眼前一片朦胧水雾……
萧叶醉刚好从屋里走出来,刚到门口,就停了步子。他从未曾见过这样的玉花梓,一个人坐在冷风里,垂着眼。无声无息落眼泪。
仿佛整个人世都与她无关了!
萧叶醉就站在那里默默看了她好久,她就蓦然垂泪了好久,冷风瑟瑟,她衣衫单薄,萧叶醉故意弄出些声响。
她连忙拭去眼泪,只片刻功夫,就转身笑道:“你帮我收拾屋子。不会跟我讨要工钱吧?”
萧叶醉垂下衣袖,拍拍身上灰尘,心下难过,却也面上淡淡笑着:“方才把钱都给了你,便是不要工钱,你好歹也得带我吃顿好的罢?”
花梓捏了捏袖中银子。又瞧了眼肚子,终于狠下心,站起身:“豁出去了,对面有家包子铺,徒弟带你吃包子去!”
“只是……包子?”萧叶醉有些不思议。就包子还用的着豁出去?
“嗯,肉馅的。”花梓一本正经,十分认真。
二人从包子铺出来的时候,酒足饭饱,抬头望眼长街,清冷寂寥,远远望去,万家灯火铺成明暗交织。天尚未黑透,淅淅沥沥飘着小雨,冰凉冰凉的。
花梓伸手,清冷的雨水跃入掌心,萧叶醉一把拉回她的手,又月兑了身上大氅,撑在她头顶:“你这身子要小心,不能淋雨!”
她笑道:“师父,你就没有心仪的姑娘?若哪个姑娘嫁给你,那真是好福气!”
“师父看上的姑娘,不喜欢男人!师父有什么法子?”他自嘲似的笑了笑,不待花梓继续追问,便反问道:“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花梓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这会儿听了他的话,瞬间就熄灭了,连个火星儿都不剩。
“能怎么办呢?生下来呗。”她是笑着说的,还不忘侧眸瞧了萧叶醉一眼,以便让他将自己的笑容尽收眼底。
萧叶醉没再继续问下去,她心中总有自己的计较和打算。他心中也十分明了,她月复中孩子,定是白玉曦的。
而白玉曦,也似乎再不会好好对她。
楚隐离世那日,白玉曦吩咐思茗,将一干人等送出摄灵殿。
在厄境之内,思茗就将所有告诉了玉凝馨和狼女,而后,凝馨找到萧叶醉时,哽咽难言,一开口,竟说道:“她一定还活着!”
……
入夜,雨势渐大,这小镇位于桑国边境,虽位置偏远,却也还算富饶。
桑国向来多雨,常常几日绵绵不绝,让人心中烦躁。
花梓坐在窗边,双手托腮,望着窗外雨声泠泠,开口问道:“师父,否万无一失?”
萧叶醉犹豫半晌,面有忧色:“若顺利,自是万无一失。”
她抿抿嘴,暗自月复诽,他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随后,她提出个作死的要求:“能带我一起去桑都吗?”
萧叶醉眯眼笑道:“你还是歇歇睡吧!”
肖泽与花勿语婚期已近,花梓心中不由忐忑,萧叶醉和叶姝并不知肖泽谋逆之事,却暗中帮着老桑王谋划如何削弱肖家兵权。大权旁落,功高盖主,老桑王怀着仁义之心,总念着肖家世代尽忠,不忍杀伐。如今,却受制于人,连女儿竟也护不住了!
原本筹划的步步为营,如今却因着肖泽之事,不得不抓紧时间。
虽说打乱了计划,却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一路上,花梓与萧叶醉商量许久,虽已觉得再无纰漏,心中却依旧忐忑难安,惶惶难以入睡。
直到后半夜,她才沉沉睡去。
雨水清冷,一夜间,荡开满院秋意淡然……
翌日,雨水依旧,萧叶醉上街买了斗笠蓑衣,又给花梓买回两把油纸伞,她撑开来,一把白色,一把淡青色,皆是乌竹八骨,小巧精致。
萧叶醉又将怀里一个包裹递给她,她打开来,是几套崭新衣裳,想来天气渐冷,也是该换身衣裳了。她将衣裳抱在怀里,萧叶醉又嘱托几句,就翻身上了马。
“你……”花梓仰头,心中依旧不安。
“放心,不会有事的,”他一扬手:“进屋去罢,外头冷。”随即拍马而去,一路水花四溅。
花梓一回头,小小一个院落,空荡荡的,眨眼间,似乎就瞧见白玉曦一边喝酒,一边舞剑,又似乎听到幽幽的埙声,缠上心头,浸入梦乡。
她从未曾想,白玉曦竟这样深深刻在记忆里,似乎低头抬眼,蓦地就能想起,就能看见。
她垂头瞧了眼肚子,不由嗔怨:“何止刻在记忆里,还刻在了肚子里!”
实在不愿对着空荡荡的院子,不愿时时刻刻想起他,便撑了淡青色的油纸伞,在街上闲逛,虽不见日头,然临近晌午依然稍稍暖和些。
或许,本不该回来,便是走在这街上,也时时总能想起,他为她挡箭,他同屠夫讨价还价的样子,还有那卖糖人的……历历在目!
虽是这样说,却贪婪地回忆着,心中笑过了又难过,难过后又会开心,开心之后又想哭。
她不由怀疑,或许自己跟师父一样,也是个受虐狂,难怪师父会收自己为徒,原是惺惺相惜!
她走到一处茶肆门口,竟说不出的熟悉,却又没有印象。她怔愣在门口,抬眼望向内里,孟三娘只瞧了一眼,就连忙跑到门口,站在屋檐下招呼道:“丫头,你眼睛瞧得见啦?”她瞧了瞧花梓的脸上的疤痕,不由叹了口气,随后笑道:“快进来坐坐,外头怪冷的。”
花梓愣了片刻,忽然笑道:“你是孟三娘!”
孟三娘拍腿一笑:“不就是我!姑娘真是好记性,还记得我的声音呢!”
迈进茶肆那一刻,仿佛所有事情都回到了最初。
曾经,她以为自己很不幸,既不记得往事,又看不见世间百态,而如今,她忽然觉着,那时的自己何其幸福。
往事不堪,世事黑暗。
若能如一张白纸,不忆前尘,不念过往,便是眼前一片黑暗,也算换得内心安宁了。
人总是这样,没有什么便奢求什么,而拥有的,却总不懂得珍惜。
依然是楼上靠窗的位置,她坐下,闭了眼,仿佛就回到了最初,什么也瞧不见的时候。
忽然听到响动,她睁开眼,倏然杏目圆睁,白玉曦就坐在对面,盯着她的脸。她揉揉眼睛,生怕这是失心疯前兆,产生了幻觉。
似好久不见,她细细打量他的脸,眼窝深陷,脸色苍白,消瘦许多,显得一张脸更加棱角分明,硬朗而冷峻。
他过的不好,她很开心。
白玉曦连夜赶路两日未曾闭眼,果不其然,她回到这里来了。
“天冷雨凉,孕妇不该出门!”他瞥了眼窗外,忽略掉她满脸愕然。
“你怎知我怀孕了?”她本不想让他知道。
“我去过医馆,整个镇子都知道你怀孕了,”他瞥了眼她的脸,此刻已胀的通红,遂继续问道:“这孩子,是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