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腊月。
岁末大考结束,书院也就放假了。
莫钟书尽管心里头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收拾东西准备回莫府去。
方睿和李长义推门进来。方睿已经邀请李长义到他家去作客,李长义答应了,他家不在澄州,表舅也不怎么管束他,爱去哪儿都行,打发个人回去说一声便好。
三人临别时又约定过几日就一同上街去耍,正要上马车分头离开的时候,谢一鸣铁青着脸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
李长义奇道:“一大早就摆张臭脸出来。谁欠了他钱不还吗?”
“差不多,他的钱被这小子抢了。”方睿乐呵呵地拍着莫钟书的肩说。观澜书院的大小考都有奖赏。岁末大考,第一名的赏银是五两,第二名却只有二两。谢一鸣家境不好,没准孤儿寡母还指望着那五两赏银过大年呢,本以为是煮熟了的鸭子却突然飞到别人家去了,他心里头当然不痛快。
方睿有些幸灾乐祸:“我早就看那小子不顺眼了,只是考试总不如他,没奈何。钟书这回把他第一名的位置夺了,真是大快人心。”
莫钟书无语,他真不是故意要把谢一鸣挤下去的,这第一第二的排名在他眼里没什么区别。王夫子出题很随意,前面的月底小考,默写课文的题目,有时出现在试卷前面,有时又排在最后。莫钟书拿到试卷,也不多看,只一路写下去,遇到默写题就跳过不答。不料此次大考莫钟书把整张试卷都答完了,才知道没有默写题,可那时答卷都写好了,他总不能再删去哪一段吧?
回到莫府。莫荣添听说莫钟书考了第一,很是高兴,吩咐设宴犒劳四个辛苦读书的儿子。太太王氏也亲热地和莫钟书说了几句话以示嘉奖。
莫府最近正在给大小姐和二小姐筹备喜事。莫荣添给两个女儿找的女婿都是今年新中的秀才。这儿的商人找女婿,都偏爱有才的学子,指望着半子考个举人中个进士,将来可以提携自家。而许多所谓有才的学子,也喜欢挑有财的岳家做靠山,借着丈人的财势,好挣个光明的前程。财才联姻,各取所需。
大小姐的生母李姨娘在太太王氏面前更加陪着小心奉承,好让她开恩多给女儿些嫁妆。二小姐知道她的生母张姨娘生前和太太不对付,正使出全身解数来讨好莫荣添。不过她们也都没忘了这府里还有另一个财主,都比往日更加殷勤地往老太太那儿跑。
莫钟书正陪着老太太下棋,一见她们来,马上就找个理由躲回致远轩,把自己关在房里,看书,写字,画画,过得倒也逍遥。
老太太本来打算趁着假期多和莫钟书亲近的,见她们把人吓跑了,脾气上来,原本答应给她们的妆奁就削减了一半。几个女人自是不甘心,在老太太面前出尽法宝地赔罪,出了院子就相互指责对方害了自己好事。
一时间,后院里又闹得鸡飞蛋打。莫钟书更加闭门不出,只每天早上去给老太太请安,其余时间都缩在房里,两耳不闻窗外事。
莫钟宝来找莫钟书,想让他一起去书店,那家伙还惦记着《喜羊羊》。莫钟书不干:“你自己去吧,我要看书。”非常时期,跟你这个嫡子混在一起,不是叫另外几个庶子庶女更加眼红么?莫钟书心道。
“都放假了,还看什么书啊?”莫钟宝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书,看看封面,就扔到一边去了。
“我比你们要多学两门课呢,不抓紧不行。”莫钟书也不和他争夺,转身去弹琴。琴课和书画课,都是齐成章额外给莫钟书加开的小灶。
莫钟宝讨了个没趣,转身跑了。
吃过午饭,全府十几个主子都午休了,莫钟书才走出书房在府里溜达。老太太害怕他走丢了,不许他走出府门去。
今年是个暖冬,已到腊月中旬了,还没下过一场雪,这时连一丝风也没有,太阳略带些热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路过原来家塾的院子,莫钟书推门进去。自从卢先生离去后,莫府家塾便已关闭,现在改作客院,用来招待一些不亲不疏的不速之客,不过这时候正空着。院子里那棵枣树已无半点树叶,虬劲地枝干直指碧蓝地天空。想起卢先生站在教室门口望着蓝天叹气的样子,莫钟书的心中有点点伤感,想到他为了让莫荣添送自己去书院而特地辞馆,记忆中那个迂腐老迈的身影就有了几分荆轲的气概。
方睿和李长义就在这时候从天而降。莫钟书刚听到门房的通报,他们两人就出现在门外了。
莫荣添听说是归德候府的小侯爷到访,忙亲自出来招待,一众管事下人更是点头哈腰地迎上来,忙前忙后,十分殷勤。
莫钟书象看电影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幕,真正见识到了这时代权贵的优越性。莫荣添财大气粗,知府也屈尊和他称兄道弟地往来,不想今日还是要低声下气地巴结一个小孩子。
方睿大概对这场面早习惯了,大剌剌地点几下头当是招呼。
莫钟书带两个朋友进内院向老太太请安问好,顺便给自己请假。老太太听说他要和方睿一起出去,倒也不用担心会走丢了,便点了头,只吩咐新配给他的书童跟着好好伺候。
这澄州城里几条有名的长街都十分繁华,只是莫钟书很少能有机会出来闲逛。今日总算是托了方睿的福,他才可以在城里四下转转。他望着头顶灰蓝的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中有炮竹和冬日阳光的味道,新年将至,他又长大一岁了。
三人在一条长街上逛了一会儿,走进一条不太大的斜街,街边的墙壁上,挂了许多一簇一簇的红纸对联,红对联下面,隔不多远就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一个大砚池,几只糊满了墨汁的碗,四五支大小毛笔,还有一叠红纸和一本翻旧卷角了的春联集子。每张桌子边都站一两个男子,这些人其实就是平日在街头代人写信卖字的,趁着新年,写几幅春联,让过路的行人买回家去贴。
方睿眼尖,指着一个正伏在桌子上的小身影道:“你们看那是谁?”
莫钟书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见是谢一鸣,他也来卖春联了。谢一鸣失了岁末大考第一名的赏银,家里银钱可能紧张些,大概也是急需用钱才出此无奈之举。
三人站在隐蔽处看了一会儿,见谢一鸣的摊子也和别的摊子一样生意清淡。莫钟书有心帮他一把,想了想,就对李长义道:“你去告诉他,这样抄春联,卖不了多少钱的。咱们对课上也学了不少,叫他施展出来,根据客人的要求来写,人家说是要贴在大门口的,他就写一副合乎大门的口气的,人家说要贴在厅堂里的,他就写一副合乎厅堂的口气的,这样也许能多卖几个钱。”
李长义依言过去说了。谢一鸣的眼睛朝他们这边望了过来,脸上神色变幻几次,最后归于漠然。
李长义回来,道:“他不相信,说卖春联的都是这样的,用不着你来瞎操心。”
方睿气恼道:“真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走吧,别管这不识好歹的人了。”
莫钟书也没想到谢一鸣这般不可理喻,冷笑道:“不走,咱们也来卖,看他眼红不眼红。”
方睿和李长义正愁没处挥霍时间,自然没有不同意的,立即指挥身后跟着的几个仆从小厮准备器具。侯府家的下人果然伶俐,不但找来桌椅和笔墨红纸,还弄来一本崭新的《楹联大观》,方便少爷们挑选。
方睿磨墨,李长义裁纸,莫钟书拿起笔写了几个大字,当做是他们的广告:“诸公赐顾,言明是贴在何处者,当面便写。文用旧联,小副铜钱五文,中副铜钱八文,大副铜钱十一文。命题新作每联二十文。”他把每样的价钱定得比旁边几个摊子的都提高了一文,又加了“命题新作”一项,旁边几个摊主见不冲撞自己生意也就再没意见,谢一鸣也隔空丢了几个白眼过来。
方睿笑道:“这要来买春联的人,能有几个是识字的?你写了也白写,不如让两个人帮着吆喝几声来得好。”
莫钟书承认他说的有理,但也没把那广告扯下来,就算来的人不认得字,看着他写的字好,也有个广告效果。跟着李夫子学了一个月的书画,他的字已经今非昔比了,虽然气势上还是欠缺,但已棱角分明结构严谨。
莫钟书的书童蓝天,是刚买回来的小厮,才刚十岁,瘦巴巴的,脸上还带着浓浓稚气,相貌却难得地清俊,倒不似穷苦人家出来的,因他自己说曾读过两年书,认得些字,老太太就让他跟着莫钟书当书童。这蓝天也是个机灵的,见方睿带来的人吆喝招徕了几个客人,他就拿过桌上那本《楹联大观》,专挑些吉祥喜庆的对联念出来。
这一招还真有效,几位客人听了一会儿,就各挑了自己要的对联。
莫钟书一一写好,吹干上面的墨迹,卷好了双手递给客人。
方睿一见人家掏钱,他马上就跑过去,伸出手来等着。李长义打趣道:“不如再找个破碗来给你端着?”
方睿不以为忤:“碗太小,找个脸盆来。”后面那句是对他自己的小厮说的。那小厮就真的给他找来个大铜盆。
方睿墨也不磨了,把铜钱都倒进盆里,捧在胸前一个一个钱地数。李长义和莫钟书哭笑不得,这小侯爷是乞丐转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