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钟书先去看了齐府。他总得亲口向真心爱护自己的老师辞行。
齐箫齐笛正在追着一只黑山羊玩,齐成章就坐在旁边看着。
莫钟书远远看着这一幕也觉得心酸。也许就是因为自己家里两个痴儿都指望不上,齐成章才对书院的学生寄予厚望,只可惜他至今还没能遇到真正有才有志能够继承他衣钵的学生。
齐成章听说莫钟书要走,只愣怔了一瞬就恢复了常态。他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却只化作短短的一声叹息。他第一次见到莫钟书的时候就知道这孩子是个极有主见的,现在他已经长大选择了自己的人生,想来是更听不进别人的劝,只能任由他自己去闯。
所以,齐成章只字不提文章上进那些旧调,反而以孔子门生子贡的事迹勉励莫钟书要努力成为富而多仁的儒商。
莫钟书口中应着,心里却又吐槽,齐成章教了那么多年书,却还是不明白学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算不算为师者的失败?或者,是他自己太过古怪,只追求些别人都看不到的东西?
方睿和欧俊年他们听说莫钟书要走,都赶过来给他饯行。他们同窗几年,读的书虽然有多有少,但却在一起喝了许多酒,踢了许多场球,度过不少快乐时光,惺惺相惜,如今莫钟书突然要走,一时都有些不舍。莫钟书不喜欢伤感的气氛,只干了几碗酒,豪气地一抱拳,打马走了。
莫荣添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回到莫府的。酒楼的掌柜突然来向他报告,说莫钟书扬言要出海。他不知道小儿子最近抽了什么风,好好的一桩姻缘弄丢了也就算了,如今又突然捣腾什么出海。他们莫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出海去干什么?早就跟他说过,只要他能再次金榜题名,一定少不了他的好处。再说这出海一去一回,起码也得一两年,还不得把学业都荒废了?
莫荣添本想立刻把小儿子叫到前面大骂一顿的,可是莫钟书竟然还没有回来。他耐着性子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一肚子的气都被闻讯赶来的莫钟玉泄得差不多了,才见到悠然而来的莫钟书。
莫荣添不是个好父亲,对儿女几乎没怎么教导,不过他也不是个严父,一般就是骂几句了事。他最严厉的手段就是经济制裁,这一举措对他别的几个儿女都是极为有效的,可莫钟书例外。
此刻,莫钟书就毫无畏惧地站在莫荣添面前,不管他说什么,莫钟书都只给他三个字:“是,老爷!”或者:“不,老爷!”
莫荣添看着站在前面状若恭敬的小儿子,神态中没有半分孺慕之情,一点也不像是他儿子,倒像是他聘请的雇工,而且还是那种特别拽一言不合就要炒他这个东家鱿鱼的雇工。
莫荣添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他因为讨厌老太太,便也不喜欢老太太给他的苏姨娘,对她生的孩子也刻意冷落。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当初在老太太被确诊不能再生育之前,他自己也在冷板凳上坐了许多年,富贵人家中的庶出子女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是他没料到,这个儿子和别人截然不同,从小到大就没有向自己要求过什么,也没有听他叫过自己一声父亲,他要做什么事情更是从没征求过自己这个当爹的意见,只带着几个小厮就干开了。今天要不是酒楼的掌柜耳朵尖,无意间听到他与别人的对话,怕是等他出海了自己还不知道。
莫荣添越想就越觉得无趣,烦躁地挥挥手:“滚吧,老子看着你就心烦。”
老太太采取的却是情感攻势,一时哭一时笑,把当年祖孙俩的种种苦乐都回忆了一遍,别说莫钟书做不到无动于衷,旁边站着的几个丫鬟仆妇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莫钟书在莫荣添面前理直气壮,对着老太太却有点心虚,无论如何,老太太对他有着养育之恩,这个时候丢下风烛残年的老太太自己远走高飞确实不是君子所为。
老太太说着说着,忽然就想起了前段时间莫钟书为了不娶任知府的女儿而折腾了许多花样,灵机一动,话题也变了,“小五,你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了?你说出来,不管是谁,祖母都做主替你娶回来!”
莫钟书目瞪口呆,这是怎么说的?老太太不会以为他出海只是个幌子,打算着跟哪个女子私奔去吧?
老太太见他那个样子,还以为自己猜中了他的心事,就更加起劲了,点着手指头安排起来,还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你先娶了媳妇生了儿子,那时候如果你还想要出海,祖母一定不拦你了。”
莫钟书啼笑皆非,老太太这一招他知道,就是无限次推延,叫他娶了媳妇等媳妇生儿子,有了儿子又叫他等儿子长大,等儿子大了又叫他给儿子娶妻生子,等到儿子的儿子长大了,他这一辈子也该玩完了。
老太太打错算盘了,别说这世上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就算有,如果敢用这样的手段挟制莫钟书,再美好的感情也得变质。
无论老太太怎样苦口婆心地劝,哄的骗的都用上了,莫钟书还是一口咬定非走不可。
老太太只得拿出杀手锏,说她被气得胃疼不吃饭了。只是莫钟书这十几年早模准了她的脾气,主动提出要是老太太吃饭自己就让她锁在房里。老太太心中一动,只要一直把他关在房里,他就插翅难飞,还想出海就做梦去吧。
老太太就忍不住露了笑容,胃口也好了,吩咐摆饭,祖孙俩一道吃了,又喝了茶,这才把莫钟书锁进旁边的厢房里,让几个小丫鬟轮流在门口守着,她自己揣了钥匙,也回房去休息。她见莫钟书那么顺从就让他锁了,高兴得笑眯了眼,这孩子还是很孝顺她的,她才说一句不要吃饭他就投降了。
老太太第二天打开房门,却见莫钟书还在床上躺着,她以为莫钟书也想和她耍赖呢,也不过去劝他,只让人把早饭放在门边的桌上,就又锁上了门。等到她觉出不对劲,再进去查看,却只看到床上一个卷成人形的被窝,哪里有莫钟书的身影?老太太捶胸顿足,却是来不及了。
有人发愁就有人欢喜。
莫钟金抓住时机,赶去安慰伤心不已的老太太,现在障碍没了,他想乘虚而入成为老太太的宝贝金孙,不料老太太因为莫钟书逃跑气得卧床不起,连个白眼都没赏他。
莫钟银对莫钟书的厌恶甚至超过了莫钟玉。莫钟玉凭着嫡长子的身份处处压着他抢他的地盘,可同样是庶子的莫钟书却叫他憋屈得喘不过气来,就因为他考了个解元,莫荣添甚至打算把本来已经答应给他们姐弟的好处都给莫钟书。莫钟银听到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就给张姨娘上了三炷香,请她保佑莫钟书一出海就翻船。
太太王氏乐得直接笑出声来,这个人倒是识趣,都不用她动手就自动自觉地从她面前消失。
相比之下,莫钟玉就显得眼光长远多了。他对妻子于氏道:“这几天你多去老太太那儿看看,要是老太太愿意,就把嘉儿送去给她抚养。”
于氏吃了一惊,这是要把她才两岁的小儿子送给老太太?她不敢违逆丈夫,便把婆婆王氏拎出来当挡箭牌,“嘉儿可是母亲的心头肉,她不会舍得的。”长眼睛的人都知道王氏和老太太不对付,犯不着讨好一个又得罪了另一个。
“娘那里我会亲自去说。你先嘱咐嘉儿,教他怎样讨得老太太欢心。”
于氏小声嘀咕道:“听说这两年老太太的铺子生意已经大不如前了。”她以为丈夫的目标也是老太太手中那些钱。
“糊涂!妇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问你,四弟和五弟这些年一直在一起读书,他们俩谁的科举前程更好些?”
“这还用问吗?四弟连秀才都不是,五弟都已经是举人了。”
“那不就是了?四弟和五弟相比差在哪里?”
“四弟是咱娘亲生的,也是咱娘带大的。五弟的姨娘只是个丫鬟,可他却是老太太带在身边教导的,这就是区别。老太太当年那个才女的名头倒真不是虚的!就连她带出来的孩子都比别人出色。”莫钟玉感叹,“要不是娘当年为了老姨女乃女乃把老太太得罪狠了,现在做了举人老爷的说不定就是四弟了。”王氏的一念之差,可谓是误了儿子又误孙子。
于氏明白了,她也期待自己的儿子能中举人中进士,只是想想又觉得有点悬,“你想让老太太教养咱们嘉儿,可老太太不见得就会乐意。”老太太不待见王氏的儿子,想来也不会喜欢王氏的孙子。
“只要五弟一走,老太太身边就没有人了。你瞅紧了好好哄哄,多顺着她,让孩子讨她欢喜,估计就没问题。”莫钟玉模着下巴道。他还得想个法子让莫钟书顺利地走掉才好。
却说莫钟书翻窗爬墙出来,回到自己房间,取了那匣子变卖产业换得的银票,就离开了莫府。
因为他早就在为离开做准备,所以倒也不觉得慌忙,唯一要再费点工夫的,就是面馆和人员的安排了。
大富和二柱阿贵,听得莫钟书是瞒着老太太逃出来的,都被吓了一下。莫钟书倒不勉强他们,让他们自己决定是跟他走还是留下来。三人几乎不用考虑就做出了选择。他们不敢把莫钟书硬抓回去,可要是自己回莫府去只会让老太太迁怒,还不如跟着五少爷走,天塌下来也有个主子为他们撑着。
苏直也想跟着一起走,莫钟书却不敢带着苏家长孙去冒险,只把面馆交给他,叮嘱他用心经营,每半年交一次盈利给老太太保管。阿贵悄悄提醒莫钟书:“五少爷,是不是要多留一个人看着?”苏直的卖身契早就还给他了,他们这一走就是几年,阿贵担心苏直能否一直忠于自家少爷。
莫钟书摇头。他把面馆的盈利都带走了,只留下一个壳子和勉强能够维持运转的少量资金给苏直,后面能赚多少全靠苏直自己努力。在他当初的筹划中,这个面馆就是要给苏直的,只是他想要看看苏直的品行,才继续把面馆留在自己名下。如果苏直能把面馆打理好,账目上也没问题,他回来就办理过户手续。要是他经不起考验贪了,就让他一辈子良心受谴责。无论是哪一个结果,他自己都没有损失。
李小满也已经回家去和他爷爷商量过了,一家子都支持他跟着莫钟书出去见世面挣大钱。
余春生是必须要跟着走的,当初莫钟书让他学阿拉伯语时就已经决定好了。现在把他爹安排到面馆里,也好叫他安心。
王三和张七却不接莫钟书还给他们的卖身契,表示要继续跟随莫钟书的意愿。莫钟书觉得有他们在可以更好的防范沿途海港上的小盗小贼,也很愿意身边有两个这样的专才。
至于洪长安,他早就在等待这一天了,完成他与莫钟书的五年之约,他才能有自由去创建自己的天地。
莫钟书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想了想,又去找了潘慧言。潘家是老太太的远亲,在老太太心里甚至比莫府里那几个人还要亲近些。所以他想郑重拜托潘慧言照顾老太太。
潘慧言很爽快地应下了。
只是临别的时候,她突然就涨红了脸,拿出来一个包裹递给莫钟书,说话却结结巴巴起来,“你马上就要走了……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的……这……这是我做的一套换洗衣裳做工有些粗糙请你不要嫌弃。”最后那句话不打顿儿一长串地跑了出来,似乎稍一停顿就再没有勇气说了。
虽然她的声音很低语速很快,莫钟书还是听清楚了,差点没给吓倒。
这样的故事,老太太给他说得不少,女子做的衣物万万不可随便接受,男子一接手,那些针线就会变成麻绳把他五花大绑,最后只能与那女子拜堂成亲,一辈子摆月兑不了。
莫钟书苦笑。他知道自己很受女子青睐,年少英俊,家里有钱,又接连考了秀才举人,前程大好,就连任知府都曾经把他当作乘龙快婿的热门人选。不过,那都是过去时了,自从他闹出那些丑闻以来,他身上的吸引力就越来越小,这出海的消息一传出,他差不多就可以被当作一坨牛屎了。
莫钟书看着那个包裹,半晌没有言语。在他眼里,这些十四五岁的姑娘还是小孩子,他没有恋童癖,对小姑娘没兴趣,之前与潘慧言的来往绝对是君子之交。再者现在时候也不对,她守着她父亲的孝,而他就要走了,归期未定,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做饲料喂了鲨鱼。
潘慧言的手提着包裹悬在半空中,脸色也越来越红。包裹越来越重,她终于坚持不住,想要缩回手去。
就在这时候,她前面伸来一只手,把那包裹接了过去,让她轻轻地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莫钟书心头却是一片迷茫,不知道这一伸手是鬼使神差还是心有所动,也许只仅仅是为了不让对方觉得太难堪。
他上辈子结婚又离婚,前妻样样都好,又是孤儿与他同命相怜,可是两个人的性格差异太大,开始时双方极力克制相互迁就,时间一长矛盾就越来越多冲突越来越激烈,最后只能不欢而散。
这辈子因为苏姨娘难产,莫荣添不负责任,莫钟书的性格可以说还是上辈子的父母塑造的,在许多细节上他表现出来的是那个爸爸的习惯,可一遇到大事就是妈妈的风格冒头了。
而这个潘慧言不同于别的女孩子之处,就是她的性格和他妈妈很相似。接受这样一个女子为妻,也许生活会相对平顺些。
莫钟书虽然接了那个包裹,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形。
他经常在自己的心理年龄和生理年龄之间游移。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和方睿他们胡吹海侃口无遮拦,搞些少年张狂的闹剧。但这会儿他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心智成熟的中年大叔,叫他对着一个初中生谈情说爱难度太大了,努力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等我三年,要是我能活着回来,一定上你家求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