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荣添实在不经念叨的,莫钟书才刚刚想念一下他的钱袋,他就派人来叫莫钟书了。
莫钟书看着莫荣添身后那占据了一整面墙连接着地板和天花板的书架,就觉得好笑。没有文化的人最喜欢用书本来装扮自己,莫荣添就最爱呆在书房里会客看账本,这里头的书却不知道有没有一本能有幸被他的眼睛读过半次。
他们的父子之情并没有因这三年多的离别而有所增进,莫钟书又是垂头束手地站在莫荣添的面前,等着他训话结束好离去。
这些年来莫荣添的生意越做越大,家财也越象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有五个儿子,前面三个儿子都紧盯着他的钱袋子,整日明争暗斗,让他不胜其烦,不过更叫他头疼的,却是这个刚刚归家的小儿子。
“这都已经娶了媳妇的人了,从明儿起,你给我收收心,哪儿都别去了,就呆在家里好好念书,准备两年后进京会试。”莫荣添发号施令惯了,对着儿子也不绕圈子,开口就直接是命令。
他不客气,莫钟书更不客气,“我没打算再读书。”
莫荣添难得地没有马上发脾气,还顺着儿子的话道:“那你说说,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已经征求过老太太的意见,老太太也答应了。再过几天,我就带着老太太和我媳妇去江南。”
莫荣添的眉头拧成了个川字,“还想着要出海?”
“嗯。”
莫荣添苦口婆心地劝道:“出海太过危险了,经商的路子也并不适合你。你还是安心读书,将来中了进士做个官儿,也好帮衬家里的几个哥哥一把……”
这话还没说完,莫钟书一直低垂着的头就霍地抬了起来,大叫大嚷:“举人的功名我已给你们考回来了,还不知足怎么着?我只不过吃了你家几碗饭,就该一辈子给你们当奴才撑面子不成?”
其实莫钟书这回真的错怪莫荣添了。他都“奔六”的人了,到了这个年纪,不管之前与儿女的关系如何,都会开始为他们设想一二。在他几个孩子中,莫钟书是最会读书的一个,所以他希望小儿子能够再次金榜题名,那样不光是一大家子都能沾光,对莫钟书本人也有好处。
因为莫家大多数产业都已经被莫荣添的三个儿子把持着,他这个大家长虽然还不至于完全被架空,但许多事情已是有心无力了。起先是嫡长子莫钟玉掌控了盈利最好的几个产业,一点也不肯叫别的兄弟染指。莫荣添不忍最受自己宠爱的三儿子莫钟银受苦,这几年费心竭力地在澄州府下辖的几个县城开设分铺,交给莫钟银打理,可是他还总抱怨那些铺子赚钱不如澄州城里的多。二儿子莫钟金最不成器,莫荣添最不喜欢他,但也特意给他挑了两个不能大赚但也不会狠亏的铺子,让他一辈子也打不了饥荒。四儿子莫钟宝是个不问生计的,莫荣添干脆在他考中秀才后就赏他一个千余亩的大庄子,让他当一个土财主,从此就不用再为他操心。布置完这些,莫荣添自觉年老再也没有心力去打拼,只想歇下来享享清福了。
可是这时候,莫钟书回来了,莫荣添也和所有的人一样以为他遭了难如今身无分文。他自己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给小儿子了,另外几个儿子也指望不上,好在这个小儿子读书不错,如果他能进入官场,不管哪一个哥哥,为了一个官亲的名头,也会在银钱上多少照顾他一些。这已经是莫荣添能为小儿子做的最好打算了。
无奈莫钟书早已认定当官就是给皇家做奴才,乃是天底下最贱的贱业,而他自从经商以来,因为有大富、阿贵和二柱等人鼎力扶持着,他只要动动嘴皮子便可等着数钱,所以在他眼中从商者最自由自在。莫荣添如此提议,在他看来就是让他一人受苦受难给几个异母兄长作垫脚石,所以当即就炸了毛。
莫荣添让儿子吼得难过,他最初的确是希望这个儿子能够读好书做大官光耀门楣的,但现在却真的是出于一片慈父之心才好意为他指点,没料到这儿子根本就不领情。
“你要经商,要出海,哪儿来的本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莫荣添相信,只要自己不提供经济援助,儿子就寸步难行。
莫钟书答得飞快,“不用你操心,我有……”他本想说他有钱,他的船还在货物也没有损失,一转念却改口道:“我还有十几间面馆。”
莫荣添嗤笑,十几间面馆,说得好听,可是他知道,除了总店,别的店面都是租来的。莫荣添旗下也有酒楼,知道饮食行业的固定资产能有多少,莫钟书就算把锅碗瓢盆都卖了也筹不到几两银子。
莫钟书又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作为回答。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莫荣添也没了耐心,挥挥手,“你先回去,好好想一想再说吧。”
莫钟书躬身行了一礼便离开了。莫荣添从开着的窗户望出去,见他往老太太的院子方向走去,心里升起一个疑团:难道老太太会把最后一千亩田都交给他?
莫钟书走进老太太房中时,她还午睡未醒。莫钟书在床边坐下,打量着睡眠中的老太太。
她似是睡得不**稳,微微皱着眉头,不时哼哼一两声。如今她是明显衰老了,白发满头皱纹满脸,很是憔悴,想来还没从那个传言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莫钟书轻轻抓起她放在被子外的一只手,那上面青筋暴突,还长了许多淡褐色的老人斑。
往事开始一幕幕地在他眼前回放。从老太太答应苏姨娘要把他当成亲孙子看待时起,老太太就真的对他照顾周到处处呵护让他平安长大,虽然她的初衷并不是让他自强独立但她却一步步地帮助他强壮起来,虽然他一次次地违逆她的意思但她却一次次地无条件退让了,就连后来他一意孤行要出海去,她也卖掉铺子给他筹钱。都说血浓于水,但这些年来,点点滴滴的亲情融合出来的祖孙之情,恐怕比血缘更浓厚吧?
望着床上那张老态龙钟的脸,莫钟书心头又酸又沉,暗骂自己太刻薄寡情了,一直紧揪着当年老太太与苏姨娘的一点恩怨不放,却忽视了她这许多年来对自己的养育之恩,甚至连一声“祖母”都不愿叫。
老太太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前面,拉着自己的一只手,目光中饱含着毋庸置疑的孺慕之意。
老太太眨眨眼睛,揉揉太阳穴,她没做梦吧?
“祖母,前些日子听到那些我在海上出事的谣言,吓坏了吧?”
老太太用另一只手扯扯自己的耳朵,她的眼睛是早就不太好使了,耳朵却还相当灵敏,今日是怎么回事?
莫钟书望着稀里糊涂的老太太,缓缓说道:“都是孙儿的疏忽,回来这么久也没想到要和祖母解说清楚。那只是一场误会,孙儿一直都很好……”
“小五,你刚才说什么?”这一句一声“祖母”,一口一个“孙儿”,听得老太太迷糊之极,严重怀疑自己幻听了。
“我说,之前的传言有误,我的船和货都好好地回到松江了,跟着我出海的人也都安然无恙。”
老太太焦急地反手攥着他的手,关节因为用力过度都发白了,颤声道:“不是这个,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是您孙子,当然叫您‘祖母’了。”莫钟书还没说完,就看到千朵万朵的菊花就在那张老脸上竞相开放,灿烂夺目。
莫钟书本想细说一下自己的财政状况,尤其是老太太那五万两的收益的,他一早就嘱咐大富单独为这笔钱设一个专门账本记录着,就是希望将来要给老太太一个明白账。无奈老太太现在是有孙万事足,听了他一声“祖母”就晕乎乎找不着北了。莫钟书几次把话题拉回来,她却还陶醉在当祖母的欢乐中,根本就没心思去想别的事。莫钟书见状也干脆不提这个了,只顺着老太太的话哄她继续开心,横竖老太太是答应了跟他去江南的,就到了江南再说也不打紧。
夏荷听说之后,却是一跺脚就骂开了二柱:“这没良心的,回来了也不晓得来个信儿,害我们娘儿几个天天替他白流眼泪了。”
莫钟书对这个从小就照顾自己的保姆很是抱歉,“是我没考虑周到,他们几个都留在松江帮我处理事务,暂时抽不出空回来。”
“你去给大富和阿贵的媳妇说一声,她们当家的都安全回来了,叫她们收拾好东西,过几天你们都跟着老太太到江南去,将来就住在那边了。”
大富他们这一趟出海,都用自己的钱带了货,赚回的钱足够一家人吃香喝辣一辈子了。要是他可以做主,就会让她们这些家眷都得自由,回家去享受天伦之乐不再伺候别人了。只是这些人的卖身契都在老太太手里,还得听老太太的,他也没辙。
临行之前,莫钟书抽空去了面馆。面馆这些年在苏直的管理下生意红火,一如当初阿贵管理的时候,各项制度也一直沿用下来。苏直每半年就按莫钟书安排的把账本和盈利交给老太太。
苏直见到莫钟书也很欢喜,又要把面馆这几年的账目再报一遍。莫钟书摆摆手制止他,这些老太太早就和他说了,他没有时间浪费在这小事上,只道:“你抓紧时间,去衙门把面馆过户到你的名下,从今以后,这些面馆就都是你的了。”
苏直却拒不接受,他现在是面馆的大掌柜,除了每个月领到的薪酬,还有每年百分之七的分红。虽然只是百分之七,但面馆现在的盈利越来越多,他拿到手的红利已经抵得上乡下许多地主的收成了。苏家人的最大特点就是够老实,苏姨娘是老太太最老实的丫鬟,她的哥哥苏大山在乡下种了一辈子地也是老实巴交,苏直进城做生意见惯大世面了也还是忠厚老实,从没想过要昧了莫钟书的东西。莫钟书恰恰是最看重他这一点。
见莫钟书执意要把面馆交给自己,苏直便道:“要是面馆过户给我,就不能再叫‘莫秀才面馆’了。换了名字的面馆,可不一定还能受到食客欢迎。”苏直也是有品牌意识的,“莫秀才”已经成为一个深入人心的响亮招牌,他不姓莫也不是秀才,万一面馆易主,将不能再用这个名字了,到时候必定损失许多老顾客。
莫钟书最后还是接受了苏直的意见,但他今后再回澄州的可能性不大,为了不让莫钟金再打坏主意,便让苏直把店中全体工作人员的红利分成都再适当提高些,其余的利润就捐给观澜书院当奖学金算了。
莫钟书心想,如果齐成章知道自己捐赠奖学金的消息,一定会很高兴,认为自己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正在努力向儒商的方向发展,幸好他现在不在澄州,自己也不用为被他夸奖了自己并不具备的美德而难为情。
两年前朝廷处理了一批党争太甚的官员,留下许多空缺,只得大量起复旧员,齐成章也被朝廷重新起用,匆匆把女儿嫁给方睿,就带着夫人和两个儿子赴任去了。
莫钟书终于在他回到澄州的第十天早上,如愿地带着祖母和新婚妻子奔赴江南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