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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女子,幽幽地道:“想知道我为什么自杀吗……那你先帮我杀了她吧……”
他倾慕书香门第的女子,刚才那一眼,隐隐约约便觉似有月华投于心上,因此听见郑璇这个名字时第一反应狂喜,然而再反应过来就是无穷的受伤。
“为什么……”他喃喃地道,心中一片苦涩,郑家的七,就这么看不上他这样一个莽夫吗?
他愕然怔在当地,心中一片茫然,身前竹翠青青,对面女子皎然如月,然而那月也是惨白的月,毫无团圆喜气,弯弯一弦,照见的是凄凉和离别。
发生什么事了?
随即他又反应过来,他的未婚妻,刚才要投井自尽!
“……须知千古艰难唯一死……”蒙虎还在叨叨劝说,听见这句,不禁一怔,又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那未婚妻,可不是单名一个“璇”字!
他自报名字的时候,郑七已经霍然转身,咬着下唇看着他,听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大堆话,又两次提到丽人堂,脸色惨变,忽然打断他的话,颤声道:“……蒙,我是郑璇。”
蒙虎说着说着,黑脸有些发红,自己也知道这要求有点唐突,他回到蒙国,路过郑府,心血来潮,爬墙头想看未婚妻一眼,爬上墙头便后悔了,这么冒失,人家又是家教谨严的书香世家,莫要做孟浪之行被人家看轻了才好,正要离去,谁知道就遇上了有人自尽,哪里还能不管?只是此刻说起来未免脸红,只得搓着手讪讪地道:“我知道我不该这时候拜访郑府,却又想着瞧上郑府一眼,而且丽人堂这款香薰,需要尽早使用,等我回蒙城再送过来,怕就没了香气,所以才……”又上前一步,恳切地道,“不知道姑娘有什么为难心事,总之要放开心怀才好……”
男子盯着她背影,目光落在她腰上青玉佩结之上,道:“听闻郑家书香门第,同少爷一般,佩古篆文青玉饰,想必姑娘是郑七的。在下蒙虎,路过此地,从帝歌丽人堂捎来了一些薄礼,想请姑娘代为转交郑七。”
郑七身子一震,没有回头,步伐越发快了。
男子跟着站起身来,并没有拉她,看她走了几步,忽然道:“姑娘可认得郑七?”
寻死又寻不成,反而在这荒僻之地遇见陌生男子,她此刻最最不愿遇见的就是陌生男人,一言不发起身,转身就走。
郑七眼神悠悠地转回来,才看见面前的男子,将近三十模样,偏瘦,偏黑,脸上有风霜之色,眼睛却是有神,正上下打量她,眼神却不见猥亵,隐隐有些疑惑。
说着目光上下一打量,眉头又是一皱。
那人将她扶下井台,背对井台坐好,才伸手一拍,将她肩膀穴道拍开,皱眉问一句:“你这姑娘是怎么了?好端端怎么寻死?”
身子还在向前倾,眼看要僵硬地栽进井里,头顶风声掠过,一人从墙那边跃来,快速地踏断一地竹木,伸手扶住了她。
什么东西声音尖锐地飞来,啪啪打断几根竹竿,她肩膀一麻,忽然就不能动了。
“咻。”
望了一会儿,她默不作声转个方向,身子往井下一栽——
她对着后院的方向,静静凝视一会,忽然回头,觉得背后似有目光凝注,然而身后只有幽篁森森,竹叶将残阳光影剪碎。
她麻木地走到井台边,隐约似乎听见墙那边有些响动,却也不想理会,游魂般地坐在井台上,仔细看了看井下,有水,深幽如渊,倒映着她的脸支离破碎。
然而不觉得,也不在乎,命都无所谓了,容颜又算得了什么?
竹林长久没人来,长势茂密,身子在狭窄的竹子间缝中穿过,冰冷的竹叶划过脸颊,边缘锋利,似有微痛。
她进入竹林,果然看见孤零零的生了青苔的井台,在黯淡的夕阳碎光中寒气森森。
竹林里她记得有口井。很多年前有个丫鬟在此投井,之后这竹林及其附近再无人来,又靠着后墙,僻静得很。
她悄悄出了院子,捡偏僻的路走,绕过自家经常有人来往的花园,一直走到院子西侧一处看上去有些阴森的竹林边。
随即她悄然步出门外,她的时间拿捏得很准,此刻大丫鬟们一般在别室整理做针线,婆子们则应该去大厨房拿晚饭,大部分佣仆都在前头吃饭,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慢慢下床,着了软底鞋,半掀的帐帘内露出半个隆起的被窝卷儿,看上去依旧有人熟睡。
一室黄昏残阳金亮,她在光线中纤长明媚,却白如石膏。美得失了生命。
过了一会,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郑七从床上慢慢坐起。
郑七在窗下发了一阵呆,便说倦极要睡,丫鬟婆子伺候着铺了床,看着和衣上床,放下帐子,各自退去。
女眷们便以为她回心转意,想着有命总比没命好,寻常女人遇上这事已经是绝路,如今也算峰回路转,甚至可以说因祸得福,想必郑七不会再寻死,便嘱咐嬷嬷好生照顾,人群散去。
女眷们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为难,算是绝处逢生,可是总透着那么一股让人不安心的味儿,郑七听后,脸色白白的,却没有说什么,哭泣也渐渐止了。
众人唏嘘散去,堂下听着的嬷嬷,急匆匆便转身,冲进后院,将前头男人们计议的结果,告知了后头女眷们。
众人神色凛然,郑家老太爷一声长叹,“去备厚礼,将此事原原本本秘密告知蒙家,退了亲吧!”
“为父岂能不知?”郑府老太爷叹息,“只是如今,和蒙家阿虎小子的婚约,再也不成。隐瞒着嫁,将来蒙家知道就是泼天大祸;不隐瞒,七丫头死路一条,蒙家也断然不会再娶。更棘手的是,离王殿下一力要娶七丫头,话说到这个地步,真要拒绝,以他性子,只怕我郑府依旧是泼天大祸,往日里我郑府还可以依仗士林地位,清流名声,不畏权贵为难,但如今他可是七丫头的恩人,再要不近情理,闹起来,我郑府失了名声也失了援助,怕是不得下场啊……”
离王幕僚匆匆去了,郑府堂上气氛僵硬,半晌,郑府长房老爷,也就是郑七的父亲,不安地道:“父亲,此事如何说起?成亲在即,如何向蒙家解说?再说这离王殿下,今日府中幕僚虽然规矩端方,但素日名声,可实在不妥……”
离王幕僚喜上眉梢。道一声:“那在下告退,去向我们殿下报知喜讯,也好早日备礼请媒人,正式上门提亲。”
最后一句话似乎终于打动了郑老太爷,他那原本紧皱的满脸皱纹,又紧紧地簇了簇,随即猛地松开,长叹着,对儿子们挥了挥手。
瞧着郑家人神色为难,他又上前一步,低声道:“如今这情形,郑蒙两家的婚约,只怕再难缔结,以郑府家风风骨,断然不会为难蒙家,只是这般,郑也只剩了自尽或出家的路好走,红颜沦落,古佛青灯,我家殿下万分不忍落至如此境地,如今诚心正意,求聘,也是不愿一位兰心蕙质的刚烈女子,无辜被这浊世吞噬,这正是我家殿下一番体谅爱护之心。殿下这般有心,日后定然也不会为此事为难郑,郑终身有托,又免了半生悲惨,岂不是好?老太爷,那毕竟是您当眼珠子爱护长大的亲孙女啊……”
那幕僚观察着他神色,越发诚恳地道:“我家殿下今日援救,原是举手之劳。不想救下后,当即触柱自尽,我家殿下瞧着,十分心折于贞烈,愿意求聘为正妃。”
只是离王殿下的名声……却也似乎不怎么样。
堂上诸人皆惊,郑老太爷正要说一声孙女已经定亲,忽想到今日发生的事,此事万万瞒不得人,也不能瞒人,他蒙家王族分支,家世煊赫,如何能容易清白有污,这门亲事说到底,已经是不成的了。
那位长袖善舞的离王幕僚忽然站了起来,向上头长长施了礼,迎着郑家老太爷老爷们诧异的目光,从容恳切地道:“请恕在下冒昧,在下送回来,并在贵府留连不去,实是因为我家殿下嘱托,想求娶郑七。”
郑家老太爷脸色灰黄,闭目长叹,那郑家老爷又低低说了些须得瞒着的话,郑家老太爷却忽然摇了摇头。
忽听后院喧嚣大作,不多时有婆子跌跌撞撞前来,郑家老爷匆匆出厅接着,听了几句脸色难看,再回来的时候连客人都顾不得寒暄,附在老太爷耳边低语,隐隐约约几个字透出,“……自尽……正着人加紧看着……”
前头那离王幕僚并没有走,被郑家老太爷留住在前厅,攀谈中,郑家七发生的事,就被隐晦而又委婉地说明白了。郑家人越听越心惊,越听越愤怒,面面相觑。
不多时到了郑府,离王府办事的人很会来事,并没有直接将人搀下来,而是递了离王帖子,直接请见郑府老爷,郑府老太爷和几位老爷接了帖子急忙出来迎,那位彬彬有礼的离王幕僚,才上前拜见,礼仪甚恭,交谈中不动声色地将郑家“遭丽人堂管事欺骗陷害”的事情说了个大概,郑府老太爷大惊,当即命后院管事抬了小轿出来,悄悄将直接抬到后院去,不多时,后院悲声大起。
那人很是彬彬有礼,叹息一声并不多问也不多看,放下帘子。稍候,郑七听见车窗外多了马蹄之声,显然有人被派到窗边护卫以免她跳窗,马蹄声稍有距离,并不接近,她心中稍稍安慰,觉得这般行事妥帖有礼,倒是和传说中性子古怪的离王殿下不符。
郑七此时看见外头正是回家的路,不远处郑府已在望,她月兑力般地坐下来,怔怔地望着郑府高高挑起的青色飞檐,眼泪无声地落了满脸。
“离王殿下今日巡视濮阳,”那人急速地解释,“无意中发现……身处危境,遂出手解救,命我等送归家。”
郑七惊惶回首,一张脸在黑暗的马车厢内浮凸地白。
拉窗的动静惊动了人,一人探进脑袋来,一眼看见她束起裙子将要跳窗,惊得一个猛扑抓住了她的裙角,“郑七,莫要误会,我等是救你的人,送你回家的!”
窗外但望是悬崖!
窗外哪怕是悬崖,她也跳了!
她霍然站起,拉开窗户,就要跳下。
想到这里她白了脸色,咬咬牙——郑家已经将要因为自己蒙羞,如何能再苟且偷生,将整个郑家百年清名都玷污!
郑七猛地一惊,转头看看这马车装饰,她是大家出身,一眼看出马车装饰华丽,顿时惊吓更甚——听闻有些地方掳了人去,将人糟蹋了,然后转卖到那些肮脏地方……
再之后就记不得了,好像忽然晕了……
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满腔悲愤,只想将这世上无耻卑鄙之人都扼在手下,烧个干净,那女人在自己手下渐渐挣扎无力,之后……
跳过那一段,后来的事记忆很清晰,那个可恶的丽人堂女管事,那个她一心想救的人,干完了坏事还不放心,还要来亲自察看,还想拦住自己自杀,自己扑上去,扼住了她,狠狠扼住了这个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仇人……
回忆到此处惨痛如刀,狠狠绞进心房,她闭了闭眼,咽下一口涌到喉间的血。
她猛地一惊,昏倒前的幕幕立即涌入脑海……进入雷府,听见对话,被人拉近门内,然后……
眼前景物微微晃动,她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在一辆马车内。
郑家微微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