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哑、慵懒、几分讥诮几分媚惑的笑声。
但他还没笑出来,忽然也听见了一声笑声。
这一回的杀戮,将由他们主宰。
侏儒又想笑了。
他弹弹指,白光一闪射苍穹,林中又起奔腾呼啸之声,沼泽中黑泥再次滚滚,白气茫茫的剑人们再次一团一团聚拢,新一场杀戮将要开端。
人多又有什么用?主帅亡则战局定。这些人军心已乱,女子少年无法指挥,而他们只要将散开的人召回,还有十架千变万化的天机弩车,何愁此战不胜?
侏儒又格格笑了一声。
四面一阵静寂,玉明叫得太惨烈,战场上很多士兵都已经听见,看见高树之上,那生死不知的,仿佛竟然是自己的主帅,顿时大惊失色。
麾下能手研制的武器,第一次投入战场,轻松便杀了名垂大荒多年的名将,天门之能,岂是凡人可以想象?
车上的武器各有妙用,比如刚才那穿地弩,就是反射。扳机向前拉,重型弩箭向后射,能先平贴地面射出,再转折穿透树心,树上的人自以为在他背后,谁能想到这车背后出箭,穿树而出?
那侏儒笑得不能不得意。
他低头,看见一团白色雾气里,不知何时多了一辆银车,车上有个侏儒样的人,唇角笑意讥诮,用招魂一般的手势,对他招了招手。
底下传来轻微的格格笑声。
玉无色怔怔地看着惨绿的乱叶间,透出的母亲惨白的脸通红的眼,再看看那血顺同样惨白的树心汩汩地往下流,颤抖地伸手,想要试试英白的呼吸,手却僵硬得也如那些剑人一般,一寸也动弹不得。
玉明在隔壁一株树上挣扎着,她所在的半边树倒下,却又被旁边的树架住,她陷身在树叶乱枝之中,挣扎不出,拼命拨着那些乱叶,手掌边缘被叶子的锯齿割得血迹斑斑,她似乎也不觉察。
声音凄厉如惨叫,换在平时玉无色一定大骂他娘叫声刺耳,此刻却打了个颤,惶然瞪大眼睛。
“英白!”
他嘴唇蠕动着,似乎下意识地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玉无色怔怔地看看那刺尖,再看看那人垂落的染血的乌发,和宽阔的青衣的背,看看他触及自己靴底的手指,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是震惊还是疼痛,心口间似忽然也被那般翻涌的血沫堵住。梗梗地,生痛。
那人背上,粗如儿臂的三棱刺般的武器尖端,鲜血淋漓。
半边树犹自未倒,一人扑在半边树顶,手向前伸着,正够着他的靴底,一个将他向前推的姿势。
玉无色睁开眼睛,感觉到寒气减弱,没有感觉到疼痛,他舒一口气,抹一把汗,回头颤颤一看。
什么东西撞上来的声音,身子似乎被人一推,只是力道微弱,只稍稍向前些许。
“砰。”
武器入肉的声音。
“哧。”
自己死了,那爹想必很开心,少了一个最大阻碍了……
一霎风水轮流转,刚还笑人家堕入生死之境,转眼自己便要尝到死亡滋味。
玉无色闭上眼睛。
上头玉无色也已经发觉,腾身要起,但那白光速度无法形容,寒气如电,转眼袭之后心。
“无色!”玉明的惨叫撕心裂肺,扑上去要挡,但又一声“咔嚓”巨响,大树被那从树心里钻出的白光一劈,生生裂成两半,她坐的那一边,斜斜向下倒去。
此时玉无色正坐在那道白光上头的树枝上!
“什么爹老鼠,以后你给我放尊重……”玉明一句话没完,忽觉身下寒凉彻骨,低头一看,便听“咔嚓”一声,合抱大树忽然爆裂,树心之中白光一闪,如一道冷焰火,扑入视野。
“老鼠?”玉无色也莫名其妙向下看,下头雾气却更浓了,又觉得树身微颤,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电般蹿上,笑道,“我家爹老鼠蹿上树来了?”
他声音大,盖住了英白的吼声,玉明就没听清楚,偏头道:“你爹喊什么?”
上头玉明母子正在莫名其妙向下看,玉无色在哧哧地笑,道:“瞧他那傻样儿,忽然见鬼似的扑,吓我一跳,根本什么都没有嘛……”
他霍然一颤,猛扑,还没到一声狂吼震得林木簌簌作响,“跳树!”
英白目光向下一落,这次看清了银车的位置,正对着自己,直直背对一棵大树,两边在一条直线上,而那棵树,就是玉明母子所在的树。
阴冷,诡异,还有几分讥嘲。
英白已经掠了,目光如电在那四周搜寻,却根本没有看见什么暗器武器,他猛一抬头,却见对面那银车之上,侏儒似乎在笑。
那人所在的方向,背对玉明母子所在的大树,面对正在厮杀的翡翠军,声音震动,四面白雾忽然弥漫,却看不见有什么东西出来,士兵鏖战正酣,根本无人注意。
英白听见隐约一声震动,声音低,地面却一颤,他脸色大变,霍然掠。
这种怪人都是一团一团,身周白气濛濛,根本看不清里头都有些什么,此刻散开后,白气减弱,现出里头一架银色的似车非车的古怪物件,那东西有大半个柜子高,凸出些奇怪的部件,下方似乎还有门,小门打开,钻出一个比侏儒高不了多少的白衣人,似笑非笑看了看战场一眼,也不见什么焦急之色,忽然将手中一个银色的扳机状物体一扳。
这念头刚一闪过,忽然隐约听见轧轧微响,这声音明明很细微,而战场声音纷扰,但他此刻心神紧悬,一丝不敢懈怠,猛一回头,正见前方不远,一群快要被逼入沼泽的剑气僵尸们,忽然各自散开。
他在鏖战中,忽然又掠过一个念头——真的只有这三种怪人吗?还有,这群怪物为什么没有人在场指挥?
眼看数千人的怪物队伍渐渐开始星散,英白微微松口气,两军可以汇合,道路已经打开,最起码这一支没有被耽误太多,唯一的问题是这种怪物不能完全根除,一旦跟随着大军一直骚扰破坏,甚至跟上帝歌战场,一样会对帝歌战局产生影响。
双方兵力悬殊,又成包围之势,一旦克服恐惧,对付这些怪物便显得并不难。这些东西倒也狡猾,接连死了十几个之后,便潜入沼泽底下化明为暗,而那些兽一般的人则窜入周围的树林中去化整为零,至于那一团团剑气僵尸们,英白下令士兵着重甲,将其打散分割,想办法引到沼泽里去。
母子俩在树上吵架,英白早已含笑下树,扑入战场。
“啊呸,做梦!”
“混小子从今天起敢对你爹不敬我就把你嫁给王菊花!叫爹!”玉明抓过树枝反抽熊孩子。
一根树枝抽在英白背上,怒发如狂的玉无色大叫:“来你个混球!”
“来!”
“是我娶你。”玉明忽然哈哈大笑,用力一扭英白的脸,“十里红妆入玉宫,算是你对我的半生蹉跎补偿,来不来!”
玉无色狂喜,准备滔滔不绝赞美他玉洁冰清的妈,英白却依旧含笑看着她。
玉明似乎又笑了笑,摇摇头。
树叶哗啦啦地响,玉无色愤怒地试图用脚将英白蹬下树,奈何英白早有预料,事先把他安置在另一边的树杈上,他够不着。
词儿很简单,其实之前景横波给了他无数的求婚版本建议,让文人墨客们为他写了一大筐情意绵绵的情诗,为他设想过各种浪漫场景,然而他只想在此刻,此地,和她说这一句。
“打赢了这场,”英白凝视着她的眼睛,“嫁给我好吗?”。
玉明垂头看着自己手指,似乎抿嘴笑了笑。
他掌心火烫,因此觉得她手指似乎有点冷,忍不住抓得更紧些,指月复微微摩挲着她的掌心。
英白接了,一笑,正要返身下树,想了想却又转身,抓住了玉明的手。
玉无色满脸不情愿,被玉明捺住,翡翠女王十分干脆,将自己的印信抛给英白,“都交给你指挥!”
英白将玉明和玉无色都抱上了旁边一棵高树顶端,以免那些剑气般的人闯入中军,伤了两人。他目前还没想到如何对付这些剑般尖锐的人的办法,只有高树最安全,软骨人和兽人都爬不上去,那些剑一样的人路线笔直,一团团在地上移动,膝盖都不会弯,也不可能上树。
对怪物的恐惧消失,剩下的是对这样恶心恐怖事实的愤怒,和想要杜绝这一幕的决心,两边的士兵都听得清楚,同时发动了进攻。
“超度他们!”
“这些怪物,”英白剑尖滴血,眼神森冷,缓缓道,“他们其实都是人,是被摧残的人。生而为人,却被毁坏肢体,与兽相接,控制灵智,生不如死。这样的人,我信他们如果还有灵智,宁愿死去。儿郎们,超度他们!”
这些肢体,竟然是后天活活接在人体上的!
剑光如华盖将那怪物笼罩,片刻间兽人肢体零落,众人又看得清楚,那怪物半边兽的躯体上,有人为缝补对接的痕迹。
英白的第二剑,是劈向了一个狂吼而来的兽人,那东西半边兽形,獠牙如锯。
先前因为眼见英白都被逼至死地而产生的恐惧,渐渐消散了很多。
看上去可怖,却也一剑就被英白刺死,毫无抵抗之力。
在场众人看得清楚,那蛇一般诡异瘦长的躯体内,滚出的仍然是人的内脏,这是人。
龙骑主帅原本并不算残忍的人,但此刻他必须这么做。
英白一剑猛刺于地,将那东西钉在地上,长剑顺势一划,哗啦啦内脏滚出。
然而他出师未捷身先死,此刻在英白剑尖垂死挣扎。
那只欲待偷袭的软骨人,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悄悄从沼泽掩近,想要来个出其不意的刺杀,彻底毁掉这批新来军队的士气,好为自己被困的军队打开一个缺口。
英白忽然出剑,猛地向身边沼泽一刺一挑,剑光一闪,剑尖上已经挑了一只扭曲痉挛的软骨人。
“妖言惑众,惑乱军心者,拖出去,斩!”玉明勃然大怒。
“他们不是人!是蛇!是怪物!是鬼!”有人尖叫,哗啦啦武器顿时掉了一片。
在这样的对手面前,需要的往往不是武力,而是勇气。
这些勇武的士兵,可以和最强大的军队,最凶猛的武器,最结实的城墙作战,却对着这样一群根本非人类的“怪物”,手软筋麻,骇然后退。
两人沉默看着对面,那些人人数并不多,数千人顶多,现在落在了翡翠和玳瑁两军之间,人数悬殊,按说一个夹攻就可以解决,但此时天光已亮,在明亮光线下看清那些恶心的“人”,看清那些软骨人身上稀稀拉拉斑斑驳驳的灰黑色鳞片,看清白濛濛冷冰冰又像僵尸又像剑的那群,还有那些头和身躯像人,爪子却是兽爪,或者左半边像人右半边像兽,獠牙上挂着碎骨和血丝的怪物们,大多数人心中都泛起瘆人感受,忍不住打着寒战白了脸。
“现在必须冲散甚至毁灭他们。”英白沉声道,“我被拉到了你们这边,我的军队还在对面,群龙无首,不能早点解决这些怪物,他们会落入被宰割的境地。女王的五万精兵,不能毁在我手里。”
“这都是些……”她脸上露出恶心的神色,喃喃地道,“什么玩意儿?”
英白也在和翡翠女王交代这次的敌人,玉明本来就对身经百战的英白居然遇险非常惊讶,可当她在黎明的曙色里看清楚对面那些“人”之后,也不禁倒抽了口冷气。
随即他便站起来了,因为他发现,对面的敌人很有意思。不像正常人。
熊孩子郁闷地蹲一边画圈圈去了,满怀仇恨地想自从这便宜老子出现后,自己策划的所有事都没成功过,果然是八字不合,一定要继续拆散。
“我可没想立这个功。”玉无色一脸懊恼地道,“我只想着走最不可能的路,空跑一趟最好,省得我娘回去后被群臣弹劾……唉,天不助我!”
玉明脸上的表情好像这根本不算事,笑嘻嘻一指玉无色道:“这小子说你肯定参战,既然没有走直接攻打帝歌那条,就必然走最隐秘,最不可能的那条,他在地图上胡乱找找,非说你是从沼泽过来的,我说不可能……嘿!这回他立了大功!”
她身为一国之主,竟然抛下族中事务,就这么参与了玳瑁对帝歌的战争,她难道不知道,一旦参与,翡翠就卷入了所谓的叛国战争?她将来要如何向翡翠众臣交代?
“你们怎么过来了?怎么能找到这里?”他凝视黑暗中后方黑压压的人群,凭他多年征战经验,可以估计出大概有三万之数。
英白笑笑接了剑,解下腰间的绳索,绳索是金丝织就,非常坚韧,不然也不能在那样的剑气中抢下他。
“以后会有很多的。”翡翠女王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伸手从地上拔起刚才英白扔过来的长剑,递给英白,“回头咱们选个像话的,重新立太子啊……这剑我收了,暂借你用。”
“我是你唯一!”玉无色灵活地逃开巴掌,在老娘恶狠狠盯视的眼光下声音越说越小,“……的儿子!”
“混账小子!”翡翠女王一个耳光就扇了,“说什么呢?得你允许就可以轻薄本王了?你算老几?”
忽然一双手伸过来,凶狠地、毫不客气地一把将他推开,熊孩子的嚷嚷声险些炸破人的耳朵:“喂喂英白你要不要脸,大庭广众之下轻薄我娘你得了我允许吗?”。
英白笑笑,不觉丢人,忽觉庆幸。不是庆幸保住性命,而是庆幸此生遇见她。
翡翠女王“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被一群怪物险些杀了,你丢不丢人?”
“玉明……”
一股最近比较熟悉的夜来香的气息扑入鼻端,她抱住他的手臂很紧,刚才嘴上在笑,此刻手臂却在微微发抖,这泄露了她的紧张,他吸一口气,只觉得心神激荡,反手将她也紧紧抱住。
一霎而过,下一瞬他撞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鼻尖撞上了很有弹性的两团,太有弹性了,以至于他觉得鼻尖发痛。
他忽然觉得此刻就是被拉到地狱也不枉此生。
随即腰上一紧,已被绳索套住,身子被大力向后一扯,感觉到彻骨寒气自脚底尖锐地擦过,眼一低,看见僵木不知动弹的那一大团白条条的人,看见傻乎乎仰头的兽一般的怪物,嘴角淌着口涎,看见那些软骨人在地上翻滚,他们似乎是保留灵智最多的一群,蛇一般用尾弹跳着,似乎想要把他给抽下来。最后他看见足足十来位壮汉,齐齐扯着系着他腰间的绳索,壮汉最前方,玉明踮起脚尖,昂首相望。
这声一入耳,他耳中似轰鸣一声。
正要闭目,忽听敌方似有骚动,底下士兵也似在鼓噪,随即一个微微尖锐无比熟悉的声音笑道:“死人!这个时候才想起来给我聘礼吗!”
他心中叹息一声。
剑掠白虹,向士兵飞去,却被巨大剑气所激,斜斜地转了方向,眼看要落入对手的后方。
他她会懂。
留给她做个纪念,留给她以此凭依回忆,告诉她前半生曾经错过,最后一刻他只记得她。
“留给翡翠女王!”
他忽然向自己的士兵,抛出了自己多年来从不离身的长剑。
然而此刻旧事如此清晰,他恍惚记得,他其实得过她很多馈赠,而这么多年,他却连一根簪子都没送给她过。
这都是沉在岁月深处的往事,久远得仿若前生,那个时候他根本不喜欢多话多动野孩子一样的她,也记不得她和他之间少年时期的所有事,他甚至也不明白,怎么会在生死此刻,忽然飘过那一刻的记忆。
那马可真小,湿漉漉的,腿还在打颤,后来才知道,她竟然把大王的赤火名驹刚生下的小马给他偷了出来,后来着了她爹一顿好罚,事后他知道了问她,她嘻嘻笑着根本不承认。
又或者时光流水般忽然退去,换了枝头青杏小溪边杨柳飞的季节,那个鹅蛋脸颊上微微雀斑的小姑娘,背着一只手对他笑,脆生生地说:“英白英白,你爹不给你学骑射?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手变戏法般地一抽,竟然牵出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
最后一霎心中滚滚而过,竟不是半生戎马战场伟绩,而是幽幽宫廷,颤颤烛火,玉翡在他怀中,带血的手指握紧了他的手,语声在风中游丝般散去,望着半明半暗里,她纸般薄软的躯体和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在那一刻只觉堕入地狱,恰在那时玉明含笑奔入,衣衫犹带夜的寒香和血的腥冷,那气息刺激了他,他如兽狂暴跃起,一拳打在了玉明的月复上……
他知这样的剑气无可抵挡,下一刻,自己就会在一片雪色寒光中,化为齑粉,也许骨灰都留不下。
英白还未落下,心已经沉了下去。
剑气寒光如千堆雪,汹涌澎湃,卷上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