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终于解读出这行字的意思时,脸色唰地白了。
景横波心中一跳,转身看向墙根,那里有一串熟悉的符号,她认识这些符号。
一个“姓”字还没出口,她忽然发现宫胤眼光异样,越过她的头顶,投向旁边的墙根。
景横波真想不到他会这么回答,一边想大神真的渐渐变了,一边仰头似笑非笑地道:“既然我养你,那啥是不是跟我……”
头顶宫胤似乎在轻笑,嗯了一声道:“好,你养我。”
“宫胤……”景横波将头在他怀中蹭来蹭去,寻找着最舒适的位置,呢呢喃喃地道,“我已经从老孙那骗来了蒙国的通关引,出了蒙国,去了你老家,找个没有石山没有雪也没有沼泽的地方,咱们在那搭一片童话样的小木屋好不好?要青竹做的围墙,搭着青青的顶盖,院子里铺鹅卵石可以健身,池子里引最干净的山泉水,其余人在山边种菜。养一群小鹿和兔子,养一池塘的鱼,打一屋子的新式家具,我教你睡吊床和摇椅,过了那么多年的国师和女王的苦逼日子,现在我们要做吃吃睡睡的富家翁,生活水准保证不给你降低,我有丽人堂下半辈子足够养你……”
后头全是人,宫胤有些不自在,却还是抱住了她。
已经出了城西,街上的黑山司军不知何时已经不见,孙大夫的喊声也渐渐听不见了,景横波装模作样也跑累了,一头扎入宫胤的怀中,抱紧了他的腰。
就冲着这样的简单美好,他也对未来生活充满期望,他也愿意忘记那些阴谋,那些潜在敌人,那阴冷毒辣的宗主。何必管那么多,先享受人间烟火。
这世上,谁都能令她微笑,但只有一个人,能令她活得最简单美好。
他们在前面奔跑,孙大夫在后头气喘吁吁追叫,耶律祁等人自然没有跑,看着两人挽臂牵手,孩子般跑开,裴枢冷哼一声,耶律祁却淡淡一笑。
宫胤真的随着她跑了几步,景横波越发笑得眉目流动——她有瞬移,不需要这样跑,宫胤更不需要这样跑,可她喜欢这样,故意这样。她想要看见行动自如的宫胤,想要看见渐渐放开的宫胤,想要和他做一对最平常最普通的情侣乃至夫妻,远离人间纷扰和权谋纷争。而现在就是在预热,预热那些未来的普通而又美好的生活,那些不用面对阴谋和倾轧的纯粹的生活,想到将要过最简单的日子她便由衷地欢喜,以至于连久违的童心都似乎忽然发散,想要玩,想要闹,想要扑入田野,想要和这全世界开个玩笑。
“糟了被发现了。”景横波拽着宫胤袖子,笑嘻嘻道,“快跑快跑。”
忽然有人气喘吁吁追近,步伐凌乱,老远大叫,“别走,别走——”正是孙大夫声音。
一行人出了门,看巷子口无人,疾步向外便奔。
城西最近挺乱,黑三爷及其宾客上次被景横波偷走了钥匙,据说在井下困了很久,最近正忙着安抚那些暴躁的客人,那些整日在巷子里游走的青皮混混也少了很多。
孙大夫最近一天跑好几趟,盯着她要她去蒙城,景横波扯谎说要休息一天,明儿随他走,才把老家伙劝回去,打算趁无人注意,偷偷溜走。
景横波摇摇头,拽着他袖子,道:“快些走,赶紧走,莫要被孙老头那家伙逮着……”鬼鬼祟祟地蹿了出去,探头看门外。
“冷?”他盯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
出了门,一件披风兜头裹了下来,她拢紧披风,仰起头,露出笑靥,迎上宫胤平静却温柔的眼神。
景横波没生气,倒有些解月兑,多亏她忽然打岔,她到现在还觉得浑身凉飕飕的。
她又打一个寒噤,忽然咚咚的脚步过来,驱散了这一刻屋子里的阴煞之气,春水大步进来,用一块包袱皮,将明珠的骨灰盒包了就走,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一眼。
景横波扶着桌子,怔怔想着,一辈子得不到答案没关系,怕就怕得到答案的那一天已经晚了……
骨灰盒静谧无声,女子托碗沐天风的身影渐渐淡去。
掌心忽然发冷,她猛地打了个寒噤,飞快地缩回手,怔怔看着骨灰盒,低声道:“明珠,你要告诉我什么?”
景横波慢慢走,抚模着那光滑的玉质,仿佛还是那端着碗沐浴天风的女子在眼前,风将她长发吹起,悠悠拂在脸上,凉而香,景横波有些恍惚地道:“明珠,你说,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究竟用什么办法传功给他,又为什么是那样的死法……这个答案,难道这辈子我都得不到吗……”
行李打好,她转头看看桌案上的盒子,青玉质地,毫无花纹,和睡在其中的人一样质朴纯净,那是南瑾的骨灰盒。
行李打好了包袱,景横波心中隐隐有些欢喜和期待,最近龙家子弟们对她态度很是尊重,毕竟亲眼看见她为龙家拼命,险些身死,以往的一些心结都已经解开。龙翟因为龙维被治疗,脸色也渐渐好转,只那少女春水,因为和明珠交好,对她从无好脸色,没少和后期赶来的拥雪孟破天等人争执,但景横波已经很满足,龙家是宫胤的亲族,或许以后还要生活在一起,她总是希望被接纳的。
在小院已经多住了几天,因为孙大夫在给龙维施术,众龙家子弟中,龙维资质最好症状最轻,所以孙大夫先选择了他。其间孙大夫几次邀请景横波去蒙城,景横波都笑而不语,她可没打算理这老头,蒙国内政关她什么事?等龙维那边情况一好就先开溜,老孙真的以为她很喜欢做那什么“王室终结者”吗?
她为此屡次试探,但从来得不到明确的答案,无奈之下,也只得坚持着,先和宫胤去看看龙家祖地,看看龙家是不是原本选择的功法或者居住的地方就有问题。
景横波对此很有点不解,宫胤不是已经好了吗?就算功力不能回复最高峰,但和她配合,再加上愿意跟随她的人,自保应该绰绰有余吧?何至于眉间仍有隐忧?
宫胤对隐居的建议不置可否,看得出他内心是期待的,却因为她的安全和隐居后的问题并没有完全答应。因为就算可以丢下大荒,放弃权争,不代表别人就会因此不以她为敌,潜在暗处的敌人也好,雪山的那位也好,都是强大人物,如果景横波一旦失了权柄和后盾,天知道祥和的日子能坚持多久。
她决定陪宫胤回一趟龙家祖地墓园,将南瑾归葬,之后再决定下一步路怎么走。她曾喜欢过华丽优渥的生活,但如今她明白了优渥尊荣生活会潜藏无数变数和风险,这样的日子她已经受够了,最希望的是和宫胤一起隐居,不用再理这复杂无比的大荒。
城西赵家小院内,景横波正在收拾行李。
……
半晌,呛啷一声,武器落地。
阴谋也如黑云层层逼近,看似平静的蒙国,终将卷入潜涌的暗流之中。而他,第一脚踏入陷阱,不过是开启了前奏。
他回头看天边,黑云蔽日,不见微光。
蒙虎默然。
“是继续冲阵闯营,坐实作乱之名,给你蒙家带来反叛灭族罪证;还是就此弃械,你我再好好谈谈?”平王笑得胸有成竹。
千军万马困一人。
蒙虎同时听见身后,甲胄与兵器碰撞之声不绝,有大批军士,已经形成了对他的包围。
平王微微一笑,挥了挥手,黑甲士兵最前面两排箭手,一排跪,一排立,弯弓、搭箭、箭矢重锋,汇于一点。
“谁是乱臣贼子,谁自己心里有数。”蒙虎漠然答。
平王似乎没听懂他的讽刺,眯着眼睛笑道:“您是帝歌玉照宫的大统领,可管不着我蒙国王军的行止。今日您好端端地闯阵毁旗,杀我军官,可是帝歌对我蒙国王室不满,想要乱我内政?”
听见对方果然一口定论“闯营”,蒙虎冷笑一声,眯着眼睛道:“听闻平王殿下峣山军勇悍精锐,如今看来名不虚传,真是神出鬼没,疾掠如风,在下只是在附近狩猎,不知怎么忽然就遇上本该在十里之外的您的军营了。”
那满身披挂的人笑吟吟立在“帐”前,道:“蒙大统领,好久不见,听闻你将娶娇妻,好事将近。怎么忽然发了疯,闯了我这峣山营?”
此时追究阴谋已经无用,他目光转向对面。
有人将那个离王护卫的尸首拖走,蒙虎眼睁睁地看见,那尸首脖子上有道绳索,想来这人先前被追杀时已经死了,是这群人,将绳索套在尸首脖子上拉得飞起,引他出箭,断了“辕门旗杆”。
再说对方既然设下这个陷阱,必然是蓄谋已久,何必再搭进那许多人性命。
蒙虎熟知律例,听见那喊声便已经猜到大概,只能将护卫立即驱走,没有护卫还可以说误入,有护卫就是带兵冲阵,其间意义,截然不同。
军法律例上,冲辕门,断旗杆,破王旗,视为对这支军队最大的挑战和侮辱,无论是何身份,一律为敌。
更糟糕的是,现在那“辕门”后,一根随随便便插在地上的“旗杆”,已经断裂成两半,垂在地上的那半边,还连着一面代表主将的旗帜,旗帜上满是鲜血。这自然是刚才那个离王护卫的血,而那旗杆,是蒙虎的手弩射过离王护卫胸口后再射入“旗杆”,断裂的。
有辕门,有望塔,有军队,有主帐,甚至有主将在,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军营,按照蒙国乃至帝歌律例,是森严不可侵犯的大军驻地,哪怕这见鬼的驻地莫名其妙前移了十里,只搞出了一个简化版,但这已经成为军营,所有不得允许擅自进入军营周边者驱逐,警告不理者可格杀勿论,冲营毁阵者,诛九族。
因为这就够了。
所有布置,看起来都是大军军营布置,却简陋得如同孩童扮家家,看起来像儿戏。但蒙虎的瞳仁,已经紧紧缩起,似看见人世间最大的危险。
在这些稀稀拉拉的东西背后,还有一座刚刚搭起来的营帐,一人正满身披挂,笑吟吟掀帐而出。
在军队前方,是一座很可笑的“辕门”,几根木架子,搭出个门样子,“辕门”上扯着面旗帜,辕门后还歪歪斜斜搭了个低矮简陋的瞭望台,正好隐藏在一处缓坡之后,不转根本看不见。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对面,不知何时点燃了灯火,灯笼却在悬挂在高处,悠悠晃晃,淡黄灯光如一轮浅月,晕染了一小片地域,以至于那些隐在黑暗中的全身黑的盔甲军队,只能被看见起伏的隐约轮廓,和暗暗闪着微光的甲片,似一座座低矮的黑色山包,蹲伏在黑暗中。
“赶紧走!否则就是抗命!”蒙虎一鞭子打在护卫的马**上,直到那马嘶叫着撵着烟尘冲下山坡,才转回头,脸色阴沉看向对面。
蒙虎摇摇头,蛛网和蜂刺,一直直属于宫胤管辖,宫胤去雪山时,调动了几乎所有蛛网蜂刺,相当一部分就留在了那里。至于散落各国刺探消息的蛛网蜂刺,当初国师和女王行走大荒之间,总是出岔子,为了安全,几乎已经不联络,就连女王登基之后,也似乎没有启用的意思,但现在事急从权,说不得也只好用一用了。
“蛛网不是已经解散了吗。”护卫震惊。
“踏入陷阱了,不要全折在这里!”蒙虎一把推开护卫,从怀中急速掏出一枚雪白的哨子,递给自己的护卫头领,“这是少量调动蛛网的信物,凭这个找到他们,再请他们出手,找到女王陛下,请她救我!”
“大统领!”护卫犹自莫名其妙。
马蹄急响,他的护卫已经赶了上来,正要护住他,蒙虎忽然急声道:“都走!”
蒙虎听见这句,黑脸已经完全沉下,铁一般的生冷。
随即又有人大声惊道:“哎呀不好!敌军来袭!毁我辕门!”
这一声来得突然,在他已经发射手弩之后,蒙虎听见这一声,心中轰然一响,顿时知道自己上当了。
此时对面黑暗里,忽然有人大声道:“住手!军营之前,不得妄动刀兵!”
蒙虎放下手弩,勒住了马,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咻。”一声,手弩穿透前方直直飞起之人的后心,再穿心而出,没入黑暗,隐约听见清脆的“夺”地一声,随即又是“咔嚓”一声,似乎什么断了。
只是此刻暮色里一切都不清晰,眼睛里只有那两匹马和那两个人的蒙虎,也来不及再观察什么,只看那人飞得那般迅捷,转眼便要月兑离自己视线,来不及多想,手一抬,手弩已经平射而出。
飞马奔驰也没多久,越过一个小山坡,那两匹马中的一个人忽然飞身而起,明明浑身箭扎得像刺猬,飞得却极快极高。而且那姿态,也显得十分僵硬。
身后有人叫喊,是他的护卫,音调隐隐劝阻。然而此刻的蒙虎,被愤怒燃烧了理智,不愿思考。
他要亲手用刀,一个个刺入这些混账的心口!
也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这些原先只敢死命奔逃的人,何时有了这种勇气,然而此刻这话听在蒙虎耳中,自动便联想到郑七的遭遇,胸中怒火“蹭”一下蹿起,他毫不犹豫拍马,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然而那两人速度未减,趴在马上依旧死命地向前冲,其中一个还在哈哈大笑,嘶声道:“值!值!”
箭矢咻咻而去,都是玉照宫特制的劲弩,蒙虎亲眼看见箭矢扎入那两人背脊,血花在黄尘中飞绽,像暮色里开放的彼岸花。
“放箭!”蒙虎怒喝,他不想再问什么了,这些人本就该死!
忽然一声怒喝,随即又是一声马嘶,哐当一声大响,蒙虎霍然回头,就看见自己的护卫被撞翻在地,那两人居然又策马狂鞭,疯狂地向外冲。
护卫策马上前,因为对方已经丢了武器,自然便放松了警惕,蒙虎则转头看着前方微黯的天色,想着那前方山脉的一抹黑影是什么。
蒙虎微扬下巴,示意护卫上前去将这两人绑了。
那两人忽然噗通一声丢下武器,抱头大叫道:“别杀我们!别杀我们!我们降了!降了!你想知道什么事情,我们都说!”
蒙虎停下,之前他忙于暗杀报仇,很多细节还没搞清楚,此刻面对这最后两个活口,他想问清楚整个事件。
那两人满面灰土,须发蓬乱,在马上握紧了武器,惊恐地盯着缓缓逼近的蒙虎。
半刻钟后,他追上了那两匹马,这回不需要再潜藏踪迹,他带着自己的护卫,将那两人团团围住。
“那就把他们杀死在平王军营之外。”蒙虎走下山坡,跨上自己的马。
身边护卫在提醒,“大统领,前方不远就是平王军营,如果在此处杀人,只怕会惹来麻烦。”
现在,只剩下最后两个了。
离王已经死了,那些参与侮辱郑七的护卫还在,正在逃窜中。
他的未婚妻,他一见钟情的闺中淑女,折损在前面那批肮脏的杀才手中。如何能放过?
他要用血洗去自己的耻辱。
他要为郑七报仇。
听说那件事后,这个一心欢喜赶回家乡准备成亲的汉子,沉默了很久。之后第一件事是拒绝了郑家的退亲要求,第二件事就是带着自己的人出了门,带上武器,带上杀机,开始报仇。
作为玉照宫的大统领,他带回来了自己的亲信护卫,经过调查,他很快知道了那天府衙之内发生的事,知道了郑七投井的原因。
他一直在追杀那批人。
他就是那个杀神。
鹰眼圆圆的筒内,可见看见前方马匹的尘迹。
蒙虎此刻正在一里之外的山坡上,举着一只玉照宫特制的鹰眼。
……
两个疯狂打马的人,时不时对后头看看,弥漫的烟尘遮蔽了视线,看不见任何的人影,可这并不能消弭他们眼底深深的惧意。
然而离开濮阳不久,兄弟们便被人缀上,然后便开始了莫名其妙的折损。
他们是离王的近身护卫。离王在濮阳府衙内莫名身死,他们这些出身江湖被招纳的护卫,大多当时散去,尤其有些参与了对郑家侮辱的护卫,为了避免被家大势大的郑家报复,干脆离开了濮阳,重新去过江湖自在的生活。
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招惹这个杀神的。
马上的两个逃命的人,苦涩地互望了一眼。
哪怕他们曾经是离王殿下的亲信护卫,但终究他们是有本事的人,在离王殿下死去之后,投靠平王殿下,殿下一定会很欢喜地接纳。
现在只剩了两个人,离蒙国首都蒙城已经不远,再往前走十里,就是平王殿下的峣山军大营,靠近那里,或许就有了活命的希望。
起初他们仗着人多是不在意的,后来开始选择走山路,走水路,分开走路,可不管在怎样隐蔽的山间行走,还是怎样改装隐入人群,都不能避免被以各种方式杀害的命运。
这杀神从三天起开始追逐他们,早先他们十来个人,硬生生被这个杀神追逐着,从濮阳城内一直追到将近蒙城的巨野之上,十来人变成了五六人,最后变成了他们两人,其余同伴,都被这个死追不休的杀神,用箭、用刀、用暗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偷袭,一一斩杀在黄土道路上。
因为后头有杀神。
两匹马,两个骑士,一头一脸的灰,犹自在拼命打马,嘴唇焦裂不敢喝一口水,眼睛血红不敢闭一下眼。
秋末的平原上,奔驰着疾行的马匹,扬起的马尾捎带着漫天的烟尘,灰黄的空气里掠开一道道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