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清泊施施然走进来,今日他华服加身,踏云纹丝履,手里摩挲着腰间那一指长短的翠玉笔雕,眉目有贵气。
他粗粗扫了周围一圈,一抬眼,手中的翠玉笔雕顿时滑落,“阿绯……”
少见日月光线而苍白似雪的清秀面容,唯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点漆眸子,漂亮的让人一眼就难忘,连同她粉白唇边惯常的清冷,都叫他生出梦幻般的不真实来。
乐清泊深呼吸,闭眼,再睁眼,那无数个日夜梦回的小人,还是在他面前几丈开外的地方,凝眸无言,并没有像以往黄粱美梦一场就消失不见。
他拨开挡路的王怀远,艰难地迈出第一步,继而就越走越快,最后简直是三两步的就蹿上楼梯——
“这位公子,自重。”在封礼之动作之前,尤湖反应更快,他身子一侧,恰好将乐清泊给挡了。
英挺的剑眉一皱,乐清泊不耐的生了怒意,骨子里属于世家子弟的跋扈一起,就冷喝道,“让开!”
尤湖不为所动,他仍旧嘴角带笑,狭长凤眼微眯,视乐清泊身上仄人的气息为无物。
出奇的,封礼之这会看尤湖顺眼了点,他手撑楼梯扶手上,好死不死的将另一半的空隙给堵了,“这位公子,若要上楼,还请稍安勿躁,毕竟地方狭窄,磕磕碰碰伤到哪就不好了。”
他哪里看不出这人同古绯之间的古怪情形,但只要古绯没发话,他便坚决的将人给护着,毕竟在他眼里,古绯在制墨技艺上是得他尊重,可撇除这点,他也没忘古绯只是个不|良于行的弱女子,还带着私生女的身份,在家里也不受待见。更多的时候,他对她也是心有怜惜的,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愿意庇佑一把。
乐清泊只觉胸腔之中怒意翻滚不休。他半隐在袖中的手紧了又松,强压下急迫的暴躁的思念的等等诸多复杂心绪,他冷着脸拱手道,“在下云离国乐家乐清泊,与两位身后的姑娘是故人,并且已经寻了她很长时间,这里突然偶遇,情急之下失态了,还请两位行个方便。”
其实以乐清泊的身份来说,这样的话已经是低声下气了。毕竟云离国制笔世家的堂堂二公子,出身尊贵显赫,就是当今云离国的皇后,也同样是出自乐家。
而乐家,是和大京墨家一样的存在。同样的百年世家。
封礼之沉吟片刻,他身子不动,与尤湖一起将整个楼梯都给占了,他瞧着尤湖没动静,便回头打算征求古绯的意见,哪知他才一回头就愣住了——
古绯粉白的唇边,赫然被她自个给咬出了血迹。猩红点点的颜色像盛雪中的红梅,带着刺骨的寒意。
谁也不知道,就这么一瞬,古绯心头历经了多少的煎熬。
从见到乐清泊的第一眼,一直到看着他冲上来,然后被尤湖与封礼之拦住。呼吸之间,她生生将自己从泥淖般的情感之中拔出来。
与乐清泊的相遇,旧日的其他人和事,历历在目,双腿更是突兀的疼起来。仿佛那一次的失败,她不仅受尽屈辱差点丢掉性命,更是连带身子都自发的记住了那种仇恨的痛。
每一点的重逢,都让她从头至尾的再度品尝。
也正是这种身体和精神双重的折磨让她飞快的清醒过来,理智回笼,她仿佛分裂出了另外一个自己,一个自己正陷入昔日同乐清泊的青梅竹马情意中而不可自拔,而另外的自己,此刻冷漠的主宰了她的身体,不仅冷酷到近乎无情地看着自己痛苦,且能理智的看待这次与乐清泊的再见。
“礼之,尤湖,”她轻轻开口唤道,声音空灵而遥远,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必紧张,那确实是我故人。”
听闻古绯的解释,封礼之很快就将刚才心头那点疑惑打散,他侧身放开,对乐清泊行礼道,“乐公子,多有得罪。”
可尤湖显然就要想的更多,他身子没动,只偏头过去看着古绯,与她漆黑如深渊的眼瞳对视片刻,才缓缓地让出地儿来。
乐清泊心头一喜,他连封礼之的话都没听到,一个箭步冲到古绯面前,星目晶亮如琉璃地望着古绯,他唯恐这一切又是一场梦,想伸手碰触一下古绯,可手才抬起,五根指头止不住在的轻颤,“阿绯,我不是在做梦吧?”
这个时候,对乐清泊的这话,古绯觉得自己应该像从前一样,眼眸弯弯地笑笑,可她就是笑不出来,甚至同乐清泊的激动情绪相反,她太平静,像一汪死水,连同她说的话都是淡淡的,“你没有做梦,我就站在你面前。”
乐清泊低笑出声,紧接着当他视线落在古绯的腿上,以及她身下的轮椅之时,他的喜悦就变成了难以置信的伤痛,还有无法隐藏的惊讶,“阿绯,你的腿……”
古绯点头,她看着眼龙凤楼里一众盯着他们的不相干人,抿唇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闻言,乐清泊猛然反应过来,他朝楼下喊了声,“阿大,给我开雅间。”
从一进门,注意力就放在她身上的阿大,沧桑呈老相的脸上掠过一抹深沉,他飞快地瞥了古绯一眼,应道,“是,公子。”
古绯看着阿大的目光同样带着隐晦的不善,她扬起下颌,就对乐清泊问道,“他是你的护卫?怎的以前我从未见过?”
乐清泊心里欢喜又难过,对古绯的问话,他也没多想,当即道,“前不久才从云离那边过来的,所以阿绯你不认识也是正常的。”
得到自己想知道的,古绯手才放轮椅轮子上,尤湖蹿上去,自发地接了推轮椅的动作。
这时,乐清泊才有空闲将注意力放在尤湖身上,他仔细打量对方,后又看看封礼之,神色恢复了优雅斯文,再没刚才的失态。
今日整个龙凤楼都被墨商会给包了。乐清泊要用雅间,直接都是现成的。
几人进了雅间,古绯考虑了下,对封礼之道。“礼之,日前我新制了朱砂香墨,今日特意为你带了一枚过来,我让婢女带你过去拿吧。”
封礼之知晓古绯这是故意让自己避开,他也没觉隔阂,而且一听有新墨,高兴还来不及,当即拉着夜莺就出去了。
乐清泊亲自为古绯倒了杯凉茶,边道,“风月。你和阿大出去。”
同样的,他也将身边的下人给遣散了出去,这种时候,他只想和古绯两人单独呆着。
尤湖很识趣,他不用古绯吩咐。自己笑了笑,为古绯理正发髻上的乌金黑曜石卧狐簪,爽快的离开,末了还将雅间门给关上。
整个雅间,再没旁人,一时之间,乐清泊反倒没话说了。这之前,他心有千言万语想对古绯说,可这会他却突然觉得,只要能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便胜却无数的相思衷肠。
古绯端着茶盏,也没喝。只是在手里转来转去,垂着头,看白瓷中的凉茶水波曳动,寻思着许多念头。
“阿绯……”终还是乐清泊先开口,他起身到古绯面前。然后蹲下,视线与之齐平,手放她膝盖上,“我能看看吗?”
古绯手一抖,茶盏中的凉茶逸出,滴落的茶渍在她纱裙上浸染出厚重的水花来。
乐清泊伸手,动作小心地将茶盏从古绯手里抽出,他手顺着古绯膝盖下落,一直接触到她的脚踝,“可以吗?”
额前碎发投落的暗影中,古绯勾了勾嘴角,她慢慢抬眼,同样回视乐清泊,意味不明的问,“清泊,你看了又如何,不看又如何?”
乐清泊觉得难过,他听古绯这么说,就觉心尖子被钝刀刮的疼,他温热的大掌握住古绯纤细的脚踝,带着坚决的力道,“给我看看。”
随后觉得自己口吻重了,又柔和几分道,“阿绯,现在在你面前的不是别人,是我乐清泊,你的乐清泊啊。”
古绯想笑,然而她胸腔之中却荒芜一片,几乎顷刻之间,她眸中沙漠绵延,不见光明,只余黑暗。
从前她老是这么说,那时只觉此生有竹马如此,还有何所求。
她在大京墨家的十年,最美好的青葱年华里,和所有的少女一样,只要是有关风花雪詌uo裤降模??慷际敲媲暗恼飧瞿凶印Ⅻbr />
这个男子,也足够的优秀,他光明磊落,心怀仁义,且最是爱憎分明。
她还曾说,最是喜欢他的纯粹,至少在他的眼里,这个世间,不是黑的,便是白的,不是邪恶的,就是善良的,从来不会有第三种的存在。
就像是墨丸,玄色墨汁,黑的透彻而无暇。
“阿绯……”他的语调之中,难得的带上软弱的恳求,“不管你如何,我会带你回大京或者云离,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你一定会重新站起来的,而现在,让我看看它。”
古绯瞧着他,她葱白细指捻起点膝盖上的裙裾,以自己都辨不出情绪的声音道,“如你所愿。”
她说着,缓缓提起长裙,先是小巧的白色绣鞋,上绣粉色荷尖,然后是雪白的罗袜,裙裾继续往上攀爬,露出了一点点的腻白肌肤,再然后——
“啊!”乐清泊惊呼一声,他腾地起身情不自禁地后退半步,看着古绯的一双小腿,仿佛见着了世间最骇人的存在。
“现在看到了,所以呢?”只那么一瞬,古绯飞快的又放下裙裾,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刻薄的待乐清泊,毕竟,没有他,她之前不会那么容易就逃出大京墨家的高墙院门。
只是心头那种带忿忿的情绪,以及从未对任何人显露过的委屈,蓦地冒了出来,犹如雨后春笋,她压抑不住。
乐清泊张了张唇,他似乎想说点什么,或许是安慰,可看着古绯那般平静的面孔,便什么话都说不上来,喉咙酸涩的慌,“阿绯,对不起……”
古绯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
事实上,确实如此,她的仇人不是他,又何来的歉意。
他走过去靠近她,挨着坐下,还是情难自禁地将人拢进怀里,“是我没保护好你,我那几日就不该和墨戈弋出去访友,阿绯,和我回去吧,让我好好照顾你……”
熟悉的心跳和气息,本让古绯心头一软,她自来对他同样是怀有感情的,这几月来,她挣扎在生死的夹缝之中,说不想念这个人,那都是骗人的,可她不确定,不确定如今的自己是否还能配的上。
若是从前,她还能凭借自己的天赋,他制笔,她制墨,笔墨相合,再是相配不过,而如今,她看到权势带来的差距,以及人心的丑陋,已经不能再相信任何人了,又如何还能携手下去。
且,今年感情甚笃,他年之后呢,她一个双腿有疾的废人,纵使这会乐清泊能不在意这些,不代表他的家族不在乎。
这些,都是以前的古绯从不会去想的问题,她的眼里,只有两样,制墨和乐清泊,而今,她心计深沉,手段阴暗,靠着踩踏别人而前行。
她只允许自己靠了那么一会,似乎贪恋最后的温暖,然后坐直身子,对乐清泊摇头,“清泊,我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乐清泊笑,他伸手捏了下古绯的鼻尖,忽的就笑不下去了,“我一直没问,阿绯,是谁对你下的手?”
古绯扬起嘴角,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乐清泊,眼底有诡谲的意味深长,“清泊认为会是谁?”
乐清泊皱眉想了想,“你从不出府,每天见的就那么几个人,而且你大姐卿歌也在府里,我还真想不出来是谁敢这样毫不顾忌的害你。”
再次听到“墨卿歌”这个名字,古绯脸上的笑意越发深邃,她似是而非的低声道,“如果,我说……是墨卿歌害的我,你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