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一家三口人,论其质量,实属两口半。那“半口”是老刀的女人儿子的娘——半痴半迷的。
老刀的女人在成为老刀的媳妇之前,也就是三十年前还是十**岁大姑娘的时候,精明能干胆儿大,透着几分男孩子的野气。人长得白女敕,象煮熟剥了壳的鸡蛋,可人们却给她起了个有意思的外号:“黑丫”。而那时候老刀的外号倒是名副其实——“黑蛋”。黑丫的家在后刘庄上,黑蛋、黑丫就是在后刘庄北边二里外的后草洼割草时认识的。黑蛋一天看不见黑丫,心里就没了着落,空空地发慌。他仅仅是喜欢黑丫,绝没有一点点非分之想,就像那癞蛤蟆从来就没有想过天上那白天鹅是什么味儿。黑蛋自然惦量出自个儿的斤两,虽算不得癞蛤蟆,可与黑丫那是不能比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黑丫不但长得白女敕,家境又殷实;而自己除了一身黑皮黑肉,家里除了两间灌风漏雨的破草屋,再没有什么值价的了。黑蛋偶尔有什么事去不了后草洼,他竟就为黑丫担了心:那几十亩地的草洼子,草深的地方漫过腰身,万一被心怀歹念的人盯上了,那“小天鹅”即使不被撕破身子——就是被抓拍得落了一缕“羽毛”,也是十分惋惜而令人心痛的。黑丫心里也把黑蛋当作还没长大的男孩而非另一层意义上的男人,只觉得他说话挺逗乐的,她听着听着就笑得弯腰揉肚子。
那时候,日本小鬼子在西河口筑起几座炮楼,又在四周挖了深深的壕沟,拉围了铁丝网。伪保长刘小胖子常带着十来个背着长枪的保丁,从吊桥上晃过来,一会儿抓壮丁,一会儿征粮催款。进了富实人家的院子,便变着法儿想多揩一点油水;出了贫寒人家的门,还要扭过头勾起那贼眉鼠眼,往那顺眼又溜心的大姑娘或是小媳妇的胸脯腰腿上扎上两下。后来就漏出了风:刘小胖子常在天黑晚饭前后的那个时辰,独自一人溜进前刘庄的王寡妇家。他头几回是急着奔那小寡妇的,后来居然把小寡妇绑了双手塞紧了嘴,然后象老鹰抓小鸡似地把才十四五岁的寡妇的小女儿抓拍在了床上……
再过些日子,刘小胖子竟成了“刘独眼”了——他的右眼被人用弹弓打瞎了,就在那寡妇家的院子里。那一回,他是哼着下流的小曲进了院子,一眨眼的功夫,却又没命地哭喊着亲妈跌跌撞撞地逃出了门。刘小胖子当时绝没有想到那“杀手”就潜隐在寡妇家堂屋后面的那棵老槐树上,他更没有想到那“情敌”竟然就是外村的毛头楞小子——黑蛋。
“……是我干的。我瞒着别人不瞒你,你去告诉你那本家吧……”
“是你?”黑丫一听惊讶得瞪直了眼。
“你不信?迟早一天我要叫他另一只狗眼也瞎了……”黑蛋边说边模出了弹弓,又模出一颗黑豆粒般的铁子儿,“这样的好子儿平时舍不得用……”说着,一手握紧弓把子,一手捏紧了连着橡皮筋的小小的皮兜儿,往四下里搜寻着目标。忽然,有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从半空里飞过来,黑蛋仰起头,闭起一只眼,屏气凝神……“嗖——”——“叽——”一只小麻雀一头栽了下来。
“哇,你还有这本事!你到草洼这么多天,怎没见你……”
“这叫真人不露相。我**岁时就开始玩这个了。”黑蛋颇有几分得意。
“那……那你跟刘胖子有仇?”
黑蛋摇摇头。
“那……你们家跟那寡妇家粘着亲?”
黑蛋又摇摇头。
黑丫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问:“那……你是看上了寡妇家的那丫头了?”
黑蛋一听,一下子急红了脸:“哎哟哟,一个大姑娘……你……你扯哪去了呀,人家那丫头才十四五岁,我还是听说的,我从来就没看见她长什么模样……”
“鬼才信哩,你跟我不说实话。”
“哎呀,你这可冤枉死我啦,我对你说的全是实话,要有半句假,天打五雷轰!”
“那……你跟刘胖子无冤无仇,跟寡妇家又非亲非故,那你为什么……?”
“噢,这个呀,我把我的心全掏出来让你看看:那寡妇家就母女二人。我家呢,我大哥前年得痨病,整天咯血,后来死了,也就剩下我娘了。我心里在想,假如我也是个丫头,也长得好看,那我一定也像那寡妇家的丫头,要被刘胖子糟蹋了。还有,刘胖子要是只欺负那寡妇,我也许不会大动肝火,可那小丫头才十四五岁呀,刘胖子都五十好几了,做他的孙女儿都不算大哩,你说刘胖子还有一丁点人性吗,简直就是畜牲,就是一条狗!我夜里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越想越觉得那小丫头就是我的小妹妹。妹妹被恶人糟蹋了,你说哥哥能眼睁睁地看着吗?……”
黑丫不说话了,可她那静如一泓秋水的心境悄悄地不安分了,是少女春意蒙眬时的那种兴奋的躁动:“啊,他原来是这样想的……真想不到,这个不中看的黑皮男孩儿,竟象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心肠好又有血性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