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丫过门后不久,黑蛋的娘病逝了。此后,黑蛋便把对娘的那份亲与爱,全添加到自己的“媳妇娘”身上了。
岁月如梭,一晃七八年过去了。早先白女敕的黑丫,竟就变成黑脸、黑手、黑脚真实的“黑婆”了。黑蛋与黑婆的恩爱,也由婚前婚后那一段燃烧着的岁月中火一般的激情,转为长久的温水似的柔情了。而且这种柔情已渐来渐少地体现在夜里的体贴上,更多地被散乱地揉进了白日里衣食冷暖的相互关爱中。
已经做了父亲的黑蛋,在闹土改那阵儿,他瞅准了时机,斗地主,斗富农,场场抢了先,幕幕冲在前。心里有了盘算,手、脚、嘴皮上自然就下了功夫。台上的突出表现,再加上台后的巧与迎合,很快便讨得乡长、指导员的赏识,没过多久,便由原先那个不起眼的小角色而被提拔为治保委员兼民兵副营长。
当上了治保委员的黑蛋,在父老乡亲面前,那手脚身板便就摆出了与先前不一样的架势,说出的话更是官腔官调地把显着板眼。渐渐地,“仇小刀”的名声便传扬开来。当着他的面叫他“黑蛋”的人越来越少了,就连那些年长辈份高的,尽管早已叫顺了嘴,却也不敢随口顺意地再叫“黑蛋”,自己逼着自己改了口而恭称“仇委员”。
这人真就是怪,你当了官掌了权之后,越是和善平易,别人就越不拿你当回事,跟你嘻皮笑脸地没了上下,甚至无理取闹;相反,你越是厉害,怕你的人便越多,同时,亲你敬你的人也越多。事实上,亲你敬你的绝大多数是怕你的人。
男人见了仇小刀,有的挤出一脸毫无实质性内容的虚笑,让别人看了也禁不住要笑起来;有的仰头哈腰像自家的狗见了主人似地亲热;那些想请仇小刀办点事或不得不求他手下留情的人,就必须来点实在的了,反复地犹豫了几日,终还是咬紧了牙关,或卖了几只鸡,或卖了两头羊,去换回仇小刀一定喜欢的软的硬的东西,然后等着夜深人静,贼似地送到他家里。
女人对男人的亲近可就容易得多了。不过,也有的似乎很为难很不容易,像是自己或是自家的男人逼着了的。有的女人见了仇小刀,像是很平常的淡淡一笑,而实质上那眼角就勾出不平常的别的意思来,自然,别人是很难察觉的。也有的女人在仇小刀面前一走而过,连招呼也不打,似乎不认识似的。而那腰身的扭动,让有心的人就生出些心思;可那头却又往别处微微一扭,像是对眼前的人有点讨厌。这样的女人还真让人难以捉模:这也许确是她走路时的自然姿式;也许是碰上了仇小刀心里真的讨厌;也许是……可仇小刀看着看着,便毫无疑惑地臆断为有意的骚情或是故意的暗诱了。
仇小刀原本静水一般的心境,渐渐地就在女人们有意无意的春风轻拂下,自觉不自觉地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但一想到自家的女人黑婆,再想到当年不顾一切跟着自己私奔的黑丫,便又自己把自己圈在自家女人的圈子里,自己给自己戴上了“忘恩负义”的“手铐”与“脚镣”。
仇小刀真正起意从自家女人的圈子里突围出来,是在万人公审大会之后。
当时,各乡各村正赶着斗地主分田地,风风火火的新生活激扬着人们的兴奋与热情。新生的人民政府组织几个乡联合召开了一场公审恶霸财主万喜财的万人大会。
三十里外的万福镇上的大地主万喜财,曾是威震一方名扬数十里的“霸爷”。霸爷的霸气,十足地突出在了女人身上。他跟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结下的仇怨大多是因为女人。霸爷喜欢上的女人,或驴驮或轿抬,那自然是花了大把的银子或赔了一大块好田好地换来的;那些不缺钱花又不少地种的人家的好闺女,若被霸爷盯进了心里,那便是大祸临头了。霸爷被他朝思暮想的“小狐仙”折腾得神魂颠倒又无计可施时,无奈之下便使出了无赖的手段:吆喝一帮匪子徒孙们夜里越墙破院甚而鸣枪放炮,自然闹得鸡犬不宁甚至伤亡了男人,但女人最终还是被套进长布口袋扛进了“万福院”里。
进了“万福院”成了霸爷女人的女人,原先的真名实姓便被新的“艺名”给取代了:“小枣红”、“大赤兔”、“一点红”、“白龙驹”……这些“艺名”自然是霸爷给“封”的。霸爷平生最喜爱两样物件:一是女人,二是马;最乐意的事,就是骑马。他说:“白天骑宝马——威风;夜里‘骑俊马’——快活。”他还说:“马通人性,好马比君子。弄一个好女人,容易;得一匹好马,难!”
有的女人,霸爷把玩了一段时日就放了。霸爷放“小母马”儿还有个讲究。有的悄无声息,有的竟热热闹闹,甚至还铺排出个有板有眼的说道。
一个艳阳高照的集日。忽然,从霸爷的“万福院”传出一阵紧锣密鼓。接着,锣鼓声牵出一行有模有样的人流来:人流的前头,是十几个女人——霸爷的妻妾。最小的十四五岁,最大的怕已过了六十。走在最前边的——
“哎呦呦,前边红——后边绿……这霸爷是怎么想出这一招的!”
最前边的那个女孩子,低垂着头,但还是掩不了满脸的泪水。她那肚子上垂一条血染似的红布带直挂到裆下,身后从头上悬下一片长长的绿布拖扫着地面。那片绿布(腰部被一根布带勒着),从腰部向下越来越窄,尾稍被剪成了一根细细的长布条……
霸爷别出心裁的这一招,着实让赶集的人多了见识,人们惊惊咋咋地议论起来。
“唷,又是一朵‘额头花’!——看清没?”有个尖嗓子扬起手臂指指点点。
“‘额头花’?‘额头花’是什么花?在哪?”也有见识少的。
“‘额头花’——你不知道?你睁大眼睛——最前边的那个,额头上已被烙上了印记——是‘梅花图案’——永远褪不掉的。远看铜圆般大小;近看,‘蛇头钻花心’——老蛇头钻进花骨朵里去了哩,嘻嘻……”
“那十几个女人都是他的妻妾,为什么别的女人——偏就烙了她?”
“嘻,你去问霸爷吧……”
有人看着看着,信口编出个顺口溜——
前裆挂红好羞怕
后背拖着绿尾巴
霸爷玩过留印记
看谁有种敢碰她
……
“老东西,手段真够绝的:这花一般的女孩子——额头上……嗐!她这一辈子可别想再做回人了……”有人看着这年轻漂亮的姑娘那羞愧难当却又宁死不屈的倔劲儿,不由心生几分怜悯。
也有人为她惋惜:“唉,这丫头也真是的,傍上这么个有钱有势的阔老爷子,吃的,穿的,玩的,乐的……哪一样不占头份?人上人哩!她太不懂事啦——一定是惹恼了老财主……”
“你这话对了一半。有的人,日子是过在身上,图的是吃穿;也有人,日子是过在心上。这么个人见人爱的闺女,能没有小伙子追?听说她被抢过来没几天,就有个穷小子,夜里头潜进了‘万福门’,企图跟霸爷玩命……”
结果,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还真就把小命给玩丢了:霸爷恼羞成怒,令家丁当着这姑娘的面,将他捆了手脚,装进麻袋。尽管她跪着抱着霸爷的腿哭天叫地苦苦哀求,霸爷还是没有松开活口——终被坠上石头,沉进了驴坡河里。
霸爷对女人心慈——哪怕是想杀了他的女人,而对男人——尤其是跟女人有瓜葛的男人,一向手狠,快刀斩乱麻,不留后患!霸爷说:男人杀了女人,丢了男人的脸——不管女人做出什么样的事。
锣鼓声把赶集的人“呼”地一下子牵引到镇南首的横贯东西的驴坡河上。那十几个女人在桥头站定。管家把“额头花”引到木桥中央,令她转过身,面对着河坡上下黑压压的人群。接着,一个戴着老花眼镜师熟先生模样的老者,清了清嗓门,对着人群宣读起“告示”:“小女年方十九,天赐机缘,幸得霸爷垂爱。自她进得‘万福门’,霸爷便时刻视她为掌上明珠,怀中活宝,倾心宠爱;她由贫寒贱身,转眼间变成了福禄玉体,真是想金穿金,要银戴银,荣华伴着富贵。可小女天性刁蛮,又缺乏礼教,非但不感恩戴德,居然还暗藏利剪,几次试图祸害霸爷之福寿!尽管此不仁不义之女,如此离经叛道,但霸爷仍出于仁慈博爱之心,怜惜其娇艳的小生命,而决定今日开恩放生!”
宣毕,老者让“额头花”转过身,然后在她的脚前画了一道线,在线的一侧写了“荣华富贵”,另一侧写了“来路未卜”。写毕,他站起身,小声地说:“姑娘,保重自己啊,你走吧。”
“额头花”呆愣片刻,尔后,缓缓地迈过那道“线”,沿着木桥向对岸缓缓走过去。她忽然在桥栏的断口处站住了,然后转过身,倔强地仰起脸,朝河坡上的人群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紧接着,身子一跃——“嗵!”……
湍急的水流中,那油亮的长发,一会儿浮现,一会儿消失……又浮现,又……
驴坡河两岸,女性噙泪,男性惊憟,然竟无一影甚或一声闪出个“救”字——霸爷没有发话!
“长发”终于……
影子还在——
那长长的绿色绸布,一端钩扯在桥栏的断口上,一端漂在水面上……
那驴坡河上的那座大木桥,一夜间惊出了个凄艳的桥名——“飘带桥”。
“飘带桥”成了一座躬身趴着的“牌坊”!
男女老少——一代又一代,踩着“她”的脊梁,从北岸到南岸,或从南岸到北岸……